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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宸章夫人一听这几句话,就没等他说完,忙着点头如鸡啄米似的,连连应允。一面叫人传话出去,快请和尚道士来,即日念经拜忏;一面把左近纸扎店里冥衣冥库,一齐收买来,堆积如山的焚化。我再存神看那老婆子,突自拿小拇指头衬在牙缝里,作色道:“哦!罪过哉!罪过哉!怎么碧霞元君(按碧霞元君为泰山封号)会邀得长桑翁来呢?你们快备茶酒,快拿纸笔,好求僊翁赐个方子,把小倌儿吃了,长命百岁呀!”接着便听见咳嗽声、三人谦让声、议方声,老少卑抗,如论百舌。既而大声呼道:“彩鸾妹子,备法驾未?”似乎有一髫龄女子声音答道:“备矣!”便诸声寂然。那个老婆子依旧一般打呵欠,伸懒腰,闹了大半日,始装着苏醒过来的样子,揉揉眼睛,站起来对着众人说别的话。
我看他那种龙钟老态,竟要一步路走三个钟头,较诸适才举止玲珑,就真像是两世人,活有邪鬼附体似的。便蹙转身对笪旦笑道:“笪君,我就不相信,会真有菩萨做鲁仲连,替人家排难纷,博这点纸锞灰用?但是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妇人,他怎么又居然的能将各种人声音笑貌,说得惟肖惟妙的?而且还吐属典雅,不类村婆子口脗,这却真难为他学呢!再宸章家里的隐事,他怎么又能知道得这样清切,说出来语语动听?我更是百索而不得一解了!”笪沓道:“这有甚么大机关在内,也值得如此费解?你到底是书呆子脾气,不晓得外面的鬼卒伎俩。大凡这咱医卜星相到人家里去,那些雅口头禅,是如同你们子曰学而时习之一样,从小念惯了的,不算得是一件甚么稀罕。至于人家远先三代宗亲,以及近年有无横死夭折的人,都要设法探听明白,(江湖中人谓之簧信,言其如乐器之有簧,方吹得响也,又叫买春。)方不至临时驴头不对马嘴的瞎说呢!但是他们内中老少不一,门户众多,竟很有一等漂亮妇女,打扮得标标致致,如同花蝴蝶一般,到人家去穿房入户,好外面拿着些吉凶祸福的话骗钱,内里行其三姑六婆是淫盗之媒的故技。然而亦有时想骗人家钱骗不到手,反白白地贴着一个身体在里头,弄得张天师被娘打,有法无处使呢!”我笑道:“这不是想叉鸡没有叉得着,反丢掉了一把米么?”
笪沓道:“怎么不是的呢?此事是我那一年偶经汉阳,路过一家门首,看见他两扇门是关着的,时正下午,那一边门框上挂了一个簇簇新纸糊蔑丝笼。我当时站下来,就去看那灯笼上的糊的甚么字,不提防门一声,从里冲出了一个年岁约莫有花信上下的娉娉婷婷妇女来,接着后面又跟出个白苍苍的老婆婆,可怜扶着拐杖,一步一跌的追着那先时出来的妇女道:“女先儿呀!女先儿呀!我的这个儿子病症,可有得好呀?”那妇女被他追问不过,只得回过头来,恶狠狠的答道:“你家这个人,促就要把他促死了,还想有得好呢?”说着这一句,便如飞的走去,就号志是有怕人拉着他不放似的。我再朝那家墙上一看,见是贴着“秣陵朱寓”四个字的公馆条子,怪不得适才老婆婆嘴里,先呀先呀的一口南京话呢!无奈细把他们两造的言语,以及妇人匆遽神情,再四回想,都想不出是个甚么原故来,当时也只好留为疑案罢了!谁知天下事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就是皇宫内院里的秘密交涉,如武则天宠张昌宗、张易之两人,其主动力实由于某公主及上官婉儿推荐,言其人丰不垂腴,瘦不露筋,至下令敕太学图其形像尺寸,留为本朝公主以后选驸马者表率,当时史鉴何尝肯秉笔直书呢!讵《袁氏丛书》所载“控鹤监记”一段故事,早已替他记得清清楚楚了。莫说是他这么一个无足重轻的人干点事,就没有人能知道他的了吗?此事碰巧今年六月间,我们内人因为雇了一个针线老妈子,谁知就是那秣朱寓里辞歇出来的,才一丝不乱把这件事宣布与我听。原来那天门里跑出来的那个人,是祖传的一份走阴差生意,因为他为人略有几分姿色,外面人就赠他一个绰号,叫做“小白菜儿”,生计界上也异常发达,不是今天张翰林家姨太太请过阴,就是明日李大人家大小姐请查寿。谁知冤家路窄,不晓得在哪里被他那旧小东家看上了,就死活不要命,想去同他勾搭上手。无奈那妇女是个老走江湖的人,没有一样事他不过门。再加他家里本来就小康,凡属手里使用的银钱,身上穿着的绸缎,都是从小儿就用惯看惯了的。而且嫁了一个小官人,虽说不是甚么王侯公子,然而人却也干净漂亮得极,就是随便同妇道家说句把话,也是怪惹人疼的,所以把那些风月闲情,云雨密约,都看得穿了。因此任凭你用甚么软奸硬骗的本领去调戏他,他总是个一律还你四衙拜总督,不赏光就完了。小雅君,你想一个妇家,到了人又不爱,钱又不爱的程度,还有甚么法子可以去感动他的爱情呢?不是就早早迭了收起来,不要说了吗?哪知道天下事竟有大不然者,只要你有了个金兀术误走黄天荡,他就会出一个叩马书生献开老鹳河。只要你有个司马懿父子失陷葫芦谷,他就会有天降洪雨,来弄得你地雷不震,火炮无功。凡百事件,只要你想做好人,想成好事,那造物往往会想出主意来破坏你,以大例小,未尝不是。诸如他那旧主人家的小东人,正在怜香没法,惜玉无方,就忽然会来了一个好友,混名叫做“油煎枇杷核”,教了他一个金属炼,将计就计的坏主意,竟得转败为功,被他遂了心思,你想可恶不可恶呢?”
我笑道:“他那好友的名字叫做枇杷核,已是分明滑的了不得了,再加上一个“油煎”二字的徽号,其滑而又滑,可想而知。但不知他从哪想出来的主意,可能名称其实么?又怎样能叫他如愿以偿呢?”笪沓道:“说出来真是一文都不值,却又是人人心中目中都会有的一桩事,不过一时想不起来罢!你怎么这样一个聪明的人,难不成就猜不出他的用意么?只要在那“金属炼,将计就计”八个字上着眼去,就得窍了。”我想了一会,特自想不出,因随嘴答他道:“哦!他敢是叫别人去骗他来看病,然后自己隐藏在旁边,行其强迫手段,可是不是呢?”
笪沓道:“是倒有点是的,不过内中关键,还有不对的地方。你莫瞧不起他这个法子,虽说是个下流主意,倒深合兵家以逸待劳的奥妙,能叫他自己吃了苦,还不敢作声呢!小雅君,你就没有见过他们那些走阴差的江北女人,到人家里去,半是在病人房内摆上一张独扇门,门上面铺垫了被褥之类,前后地下,一头点上一盏明晃晃的油灯,只要几个呵欠一打,睡倒头,直挺挺的,就活像是真死去的样子了。当时曾有一人不信,拿了一茎灯草去轻轻的丢在他们那鼻子尖上,试验看有无飞动,谁知竟连一丝儿气都没有,你说奇怪不奇怪呢?如此总得捱过一两个小辰,才能够慢慢的苏醒过来,告给病家听,是甚么鬼,甚么怪,或来前世冤家,或遇今生对头,却随他高兴。只要心里想得起,嘴里说得出,都可以无影子造西厢,任意瞎骗瞎嚼。不要紧,好在是这种谎话,就是扯到阎罗纪元亿万万年上,也没有人同他去对证的。如今那姓朱的朋友,就是教他一面瞒家人,一面用计赚了那小白菜来,只要骗得他肯睡下去装死。你想一对少年男女同睡一房,至有一两个时辰之久,还有甚么手脚做不来的呢?不过此时,谅必另有一咱特别情景,非当局者不得而知。可惜我不能将他两人中喊一个来亲口问问,究竟是若何起点,若何结局,或始强而终和,或始终不和,好留为将来做险情小说上一大资料,未免终为缺憾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