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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那晓天下事,定数虽属有凭,然而亦有时因人力不足,遂成虚话。所以古语说,人定终可以胜天;又说,天时人事两相扶,这就是这句话了。不然,遇着事动不动就委诸天命,一点人谋都用不着,那还成个世界么?即如这位小土老儿,终日睡在土地庙里,夫妻两口会任凭地方作践得若何邋遢,都莫想扫一帚儿。若肯扫,也可扫出银子来。甚至砖瓦都不肯踢一脚,所以满地黄金,无因出现。及至他死期已近,财还未发,直把几个守藏吏并本籍的土地城隍,都急得抓耳挠腮,一筹莫展,生怕担任勒公款的谴责,只好想出一个穷极计生,铤而走险的主意来。预备要请四大龙王,率领着一班风伯雨师,将这五百万黄金白银都一齐吸上天去,借用行雨法,把那些元宝,一个个由空中往下落,不怕他见了不收。无奈纠察灵官,并四方揭谛,都极力反对不肯,说是金银数至五百万之多,决不是一两个元宝可比,倘要同下冰雹似的洒下来,岂不要顾了他一个人要发财,不问把众人的头都一齐打破了么?”
罗利此时,说一句,拿眼睛朝里面望一眼,生怕何宸章走出来,听见了要多心的样子。好容易才一句一句挨死似的挨完了,便忙着将令杯送到庸伊面前,自己搭讪着走出席去寻水烟袋。我叹道:“可见得一个人无论是富贵贫贱,这勤俭二字是万不可少的。当不起一生一世,终日昏昏,半点儿事业不去做,光空着头想发财,除非像罗君所说,会有元宝从天上掉下来。不然,就恐怕有邓氏铜山,石家金谷,也不值得春风一浪呢!所以老年说,坐吃山都会吃得空,这就是这个见解了。”真晓轮道:“就是天可雨金,也要他肯把腰弯一弯儿,方可以拾得起来。倘若要有陶渊明不屑为五斗目折腰的脾气,岂不是合着俗语一句话,叫小孩子敲锣鼓,各敲各了么?终不然元宝会真变成麻雀和飞到手里去么?你们闲话少提,大家听庸亥人说罢!他是南京人,向来是口齿清利的,说出句把话来,我可以包得住羊脂玉掉在青石板上,迸脆儿透酥的。”我笑道:“这句话也不尽然,从前我听见人说,三个宁波人,滑不过一个湖北人;三个湖北人滑不过一个广东人;三个广东人,滑不过一个南京人;三个南京人,又滑不过一个洋鬼子。及至我后来同几个南京朋友共了一两件事,发现是很有义气的。可知无论是甚么事,都是千闻不如一见了!”真晓轮笑道:“恐怕是三个南京人,滑不过一个扬虚子罢?”我笑道:“扬州人于你何亏?外国人又与你何厚呢?即此一举,就可以见得你们脑筋里是没有爱群的性质了。难怪政府里人说,中国上下社会,是万万够不上立宪国民的程度呢!唉!照这么一想,那立宪两个字,岂不是真要成了一个大空屁了么?”我说着,不由那一股泪,竟自从心坎里流将出来,若不是我赶忙的有强迫观念狠命的咽住,直头儿就要柔情来眼底,热泪洒樽前了。
后来还算是庸伊聪明,见我神情有点不对,就一面冲着真晓轮丢了一个眼色,一面就对着我笑道:“小雅君,你不要多心。真旭初他是媒人狠过亲家,今日莫说胸不是说南京人的短处,就是说,好在是南京人多着呢,贤愚不等,谁处人没有?我们也无所用其回护呀!如今大家莫要吵,好让我静悄悄的说一段田舍翁多收十斛麦,便要娶妾,便要做风雅人的故事,把你们听听,乐一乐罢!”我听了,心中自忖道:瞧不起这个姓庸的,外面很觉粗鲁,脸上又长了一脸的酒痣,怎么说出两句话来,不但事理通达,而且轻重得体呢?可见一个人是不可以貌相,海水不可以斗乱的了。
正在那里这么想,忽然又听见庸伊说道:“我说的这句呢,是出在一部家藏的小说丛编上,现在这书的版子,已是早经没有的了。我记得他是说的一个乡下富翁,一径怕人说他不风雅,喜欢平时之乎者也的咬文嚼字。那一天独自一个人扶了拐杖,立在门外闲眺,满眼说不尽身针绣毯,榆荚穿钱,牧唱农歌,一片丰登气象。不意一时电走雷轰,乌云四合,那天上便一星星飘下雨来了。他不随旧病勃发,随口的念道:“蒙朦雨至,难耕南亩之田了。”忽然转出个行路的人,走上前不慌不忙,对着他唱了一个大喏,口中答道:“泥滑途遥,谁作东家之主呢?”他见是斯文一脉,就一面邀他进里面去暂坐,一面吩咐子侄道:“客已至矣!望前准备茶汤。”那人又道:“宾既来兮,厨下安排酒席。”两个人宗旨既合,酬酢转殷。不觉已交三鼓,他慢吟道:“谯楼上,咚咚咚,铮铮铮,三更三点,正合三杯通大道。”那人道:“草堂前,汝汝汝,我我我,一人一盏,愿将一醉解千愁!”及酒阑人静,扫榻留宾,他道:“匡牀已设,今宵且可安身。”那人笑道:“主意甚殷,明日定留早膳。”等到第二日早上,他听见外面隐隐有霍霍之声,便起身走出来一望,只见那人蹬在厨房阶台石上,拿着一柄小刀磨弄。他就忙踱过去问道:“借问嘉宾,何故袖刃而磨?”那人愀然道:“无故扰东,定当杀身以报!”他惊道:“你若死吾家,眼见一场官府事。”那人又道:“君欲全我命,手交十两烧埋银。”他听了,只得赶忙的进去,拿了几件零星碎银饰走出来,递与那人道:“首饰凑成十两。”那人在身旁摸出一竿小戥子来一称道:“戥头还短八钱。”他此时心里巴不得那人速速走去,省得在这里再另生枝节,便装出一副宜瞋宜喜春风面,一直送那人出了大门,站下来拱拱手道:“千里送君终一别啊!”那人也笑道:“八钱约我必重来呢!”他不觉一时性起,挥手道:“恶客,恶客,速去!速去!速速去!”那人听了,作上一个揖道:“好东,好东,再来!再来!再再来!””
我笑道:“这个过路客,虽说是个斯文中之无赖,然而来是一个揖,去又是一个揖,倒还有点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的意味呢!而且“三杯通大道,一醉解千愁”,用老对庄,也还算工稳。我替他算了一算,十两银子,对七个对子,直算是一两四钱二分五百六毫一个的代价罢!”贾钧之道:“十两银子分七分,若照一七,四七二十八,二七一十四,七八五十六,二七三十五算起来,那下余还多四忽银子,又怎么算呢?”我笑道:“怎么算都不要紧,好在是肉烂在汤锅里,多也是他的,少也是他的。只要在那里,不唱“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就已经是天字第一号的大人情大造化了。我们谁有闲工夫来替古人担忧,算这笔倒钩账呢?”真晓化道:“小雅君,你别要尽着打小九九了,好让老萧说罢!我再接说一个,就完了糖担子了。今天大家还有大家的私事呢,不要为说个把笑话代酒令,回来耽误了工夫,设或再有个好事者听见了,拿笑话当笑话说,那才是一场真笑话呢!”
我听着,方想回驳他两句,忽地听见内室里似乎有一片哭浪,撞入耳轮里来。真、贾诸人也异常惊恐,都一齐站起身,离席散坐。正要叫人往后面去打探,适值宸章已匆匆的走出来,也不同诸人答话,就一屁股往炕沿边一坐,低着头叹道:“唉!人生七十古来稀,穿衣吃饭讨便宜,我今年已有四十多岁了,古稀不过一二十年光景,那所有的穿吃二字,却一概都不在我心上。只有这么一个宝货,是我老夫妻三口儿终日祈祷来的,满拟着从此多苦几年,好落得个“万事不如归去好,青灯黄卷课儿曹”,以慰桑榆暮景。谁知天不从人,彩云易散,今早小儿忽然得了个甚么老鸦惊,可怜把个人扳得嘴唇子也紫了,眼睛也吊了,不食不啼,十分危险。看这种样,多半是不中用了。我们的老太太同内人,还有小儿的生母,也都吓得手足无措,只是一味的哭。###第70章我兄弟虽然是向来不动心,然面到这步田地,也就没得主意了。好歹我这个崽,如果有个甚长短,我也拼着一条老命不要,里外都还他一个一团糟就是了!”说着,又叹了一口气道:“唉!我说是有句话要想,想不起来呢!适才间壁邻舍张姥姥来说,黄孤县东门外,有个甚么僊姑娘,专门会替人家降神医病,劝我们不要急,死猫当做活猫医,去请他来试一试。我业已在出来的时候派人带了轿班去接了,接了来,也不晓得是个圆和尚,还是个扁道士呢?”
我见宸章说了这几句话,两眼圈儿便一红,似乎号志要流下泪来的样子,却又只在眼圈内滴溜溜的乱转,不往外淌,大约是因为有诸客在座,所以不便过于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这也是人之恒情,不足为怪。其时真、贾诸人,也都围拢上去,争相安慰。有的说:“次翁吉人天相,少君偶尔不豫,转瞬即可占不药之喜的。”有的说:“小孩子家,顶是胎教要紧,所以古人一月如滴露,两月如桃花,三月分男女,分过男女,做父母的就不能再破胎戒,否则婴儿在先天里受过淫火激射,就保不住后天不闹痧麻痘疹,急慢惊风的各种乱子了。”又有一个道:“哦,是呀!我去年内人生产,那小孩子身上没头没脸号志是敷了一层鸡蛋白似的。后来接连闹甚么赤游内丹、马牙,怪不得人说是我不守胎教,弄出来的把把戏呢!多半就是这个先天期里未能遵戒的道理罢!”我听了,生怕宸章听了不便,就一面叫人撤去酒席,一面忙用话去岔开道:“世叔,是儿不死,是财不散,你倒不必焦灼过度,回来身体吃苦,反倒不是玩的。好在姨太太岁数还轻,世叔又正在强壮之年,只要两口儿心境宽,就是再养十七八个,也还来得及呢!”真晓轮道:“心宽出少年,这句话我真是相信。次丹,你不要急,我们庸亥翁医理精通,何不顺便请他进去看看呢?”贾钧之也道:“是马有三分龙骨,何况他是出洋在医学校毕过业的人,你我宁叫做过,莫要错过呀!”
一时人多语杂,议论纷纭。宸章此刻,也是病急乱投医,谁说谁好。却巧请僊姑娘的家也回来了,吩咐叫人把轿一抬到二堂落肩。早有内宅里仆妇们出来接待进去。我此时心里急于要想看那僊姑娘是个何等人物,也值得如此八抬八绰的供奉他?谁知跟着宸章及众人进内一看,只见堂屋正中心,早预先撮下一张小四僊方桌,桌面上横竖摆列着许多荤素三牲、水果、素烛之类,另外又放着一碗食米,米里插了一炷线香。原来有个形同人腊的老婆子,坐在那桌上面,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说话,两旁又站有几个穿天青衫、大红裙的官眷们围绕着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的谈论。我知是女客中来宾,或有宸章夫人在内,就不便再往前走,只得折转身搭讪着立下,问宸章预备在那里坐?恰好他也回来头来,招呼我们从一带回廊,转到一间耳房里去。正好那老婆子的桌案,就在窗外不远,咫尺之间,看得明明白白,不过稍为分个内外罢了!
当时我因酒席不欢而散,意懒心慵,正想坐下来歇息片刻。不意忽然听得窗外一声“哦唷!哦唷!”又接着“阿嚏,阿嚏”的打了几个喷嚏,便看见笪沓拿手招我道:“小公,你来,你来,我说是甚鲜姑娘、潮姑娘呢!谁知就是那个假冒阴差,替人家看香头骗钱用的死老魅,你存神看他,还有奇形怪状的花样多着呢!你快记清,莫要忘却好留着续《搜神记》呀!”我听了,就赶快站起来,走过去一望,见那老婆子头上笼罩了一方元色绉纱手帕,连眉毛带眼睛,都遮得黑的看不清楚。身上穿了一件蓝底印白花的洋缎棉袄,周身都用三牙辫,桂子栏杆,大镶大滚;两只衣袖上,一边还钉着一通五彩顾绣的袖口,正在那里南腔北调的闭着眼说鬼话。正是:
欢声甫动悲声起,
祸事多随吉事来。
乐极悲生粤人信鬼盘根错节婆子装神
我当下看见那老婆子闭着眼睛,伸着颈脖,瘪牙瘪嘴的道:“我们神道是泰山姑娘呀,个日得与诸君共话一堂,诚缘法不法哉!呵呵。”停了一会,又道:“你们可是问的那小娃子病症么?须知此病并非由风寒暑湿而生,却是遇着了一个身穿青布衫,脚着黄鱼鞋,年纪约有二十余岁,自称姨太太的女鬼作祟。病现日轻夜重,嘴眼歪斜,似惊非惊的模样。神道听他说,大约还同你们家里主人翁像有点甚么表情暧昧呢!此番不远数千里而来,一路上关河阻隔,风露惊心,业已受尽了辛苦了。现在面色沈怒的很。恐怕不见得肯轻易听人的解劝呢!你们快自去想想看,可有这么样一个人没有?如有,还是赶紧解铃仍着系铃人,从前同甚么人结的冤业,如今仍叫甚么人同他去解呀,好免得把偷马的倒走掉了,反拉着一个骑驴的人来无辜受累啊!你想,那初生赤子有甚不是呢?只落得结到来生去冤仇相报,无有已时了。”忽又低头笑道:“妙啊!妙啊!这小鬼前情未断,旧义难忘,他看见佛龛里供了他一座神主,便喜欢得一跳足有八丈高,尽望着痴笑。你们还不乘这个时候许愿烧纸呀?”
我看了,正想要寻宸章,问他老婆子嘴里是说的甚么话,忽然从旁边走进一个像管家婆打扮的人来,用手向外指道:“老爷,太太请你呢!”接着,又有个穿补褂朝珠的女胖子,疯疯癫癫的跑来,对着宸章把右手小指竖了一竖,又拿眼睛睃了众人一下子,便鬼鬼祟祟的道:“僊人说的这个人,你听见了没有?我恐怕就是他罢?”宸章听了,发急道:“甚么他哪你哪的?这些鬼话我不懂。”那女胖子也急道:“哎唷!你敢是忘记了?那年你那心头肉姨太太,为弄个剥皮老鼠充没足月小产的死小孩子,被大众知道了,他自己脸上过不去寻了死,还有你这个老不正经的东西,来歪怪我闹醋劲逼杀他的呢!今天可巧他来了,你倒得问问他,可是我逼他那句话不是的?”宸章此时,格外急着跺脚道:“糟糕了!你怎么越老越胡涂的呢?”幸亏这里没甚么坏人听见,若倘我平日是怨声载道,或是有个把冤家对头在内,只要送都老爷五十两银子炭敬,这“贿和人命,帷薄不修”的八个字参折,还不稳稳的送在你手里么?”
我此时才明白这女胖子是他的内眷。刚想要过去见一见礼,不意忽又听见那个老婆子猛然间哇嗱一声哭道:“天呀!我死的好苦呀!怎么你们连一个人都不来理我呀?我的妈呀!我死的好苦呀!”说了这几句,便接着嗳唷嗳唷的嗳唷个不了。宸章夫人听见,赶忙催促宸章出外抚慰。无奈宸章不肯,他只得一个人又疯了出去,笑对那老婆子道:“我的妹子呀!我说是哪里一个野鬼,同我们混闹呢?却原来是你呀!如今我们是各样的挖苦话都不要说了,只须求你肯照那七字韵小唱本上一句话,叫做不看金刚看佛面,不看鱼情看水情,鱼情水情你若都不看,还看当年一段情,能予高抬贵手,保佑你的这个崽病好了,就是这回我做主,将这个崽先过继把你做儿子。另外就是没有钱,我们老俩口儿脱裤子当,也得勉力支持,替你烧几库冥资,拜几天皇忏,好超度你早早的投生到富贵人家去,你看好不好呢?我的妹妹呀!你心里有甚么不好意思说的话,尽管说出来把我听听呀!”那老婆子听了,发出一种娇娇怯怯的喉咙来答道:“唉!我的那来意真不是这颗善心呢!怎么如今我一见了你们一团和气的,倒叫我怪不过意思的了。但是适才那些允我的话,若要是在老爷嘴里说出来,你太太不要多心。就是分明是一口血,我也当着是一口苏木水,再不敢相信的。实在他们做官的人,一步三个谎,我是生前听怕了的了。现既是你太太这样说,我答应可是答应,但不许同我失约。再者,玉皇忏是万万做不得的,皆因为那忏现在不得用,目下叨利人天几个执政大臣,都比不得从前文天祥、史可法那班人的正直无私了,类皆本朝咸同年间一般中兴名将,外面却假装着孝廉方正,洁比河清,内里多半是棺材里伸出手来死要钱的朋友。出世为将相,入世为神。若受斋人无钱使用,就保不住不经年累月的捺搁着,不得超升。那岂不是堂前生瑞草,好事不如无了么?依我说,倒不如叫人多念几卷《法华经》,或是多拜几天大悲忏,还是脚踏实地的。太太你想想看,是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