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冷眼观>第45章

第45章

仲芳道:“不是姓袁的不料,是不料荣中堂刚巧举发湿气,腿脚不便行礼,就委直隶提督聂功亭到车站上去代请圣安。其时袁廷尉还是一个侍郎衔,所有山东巡抚、直隶总督,又钦派练兵大臣加宫保衔等等的飞黄腾达,这都是戊戌以后一气呵成的。当日爵位既与荣中堂悬殊,再加怀着这么一个鬼胎在心里,且生性多疑,自然是犹如八公山故事,草木皆兵了。及至聂功亭整队而来,荣禄又适不到,他就更是一肚皮的摸不着深浅,竟疑猜到事机败露上去了。就实时把那番挺而走险的主意,转变一个老成谋国的心过来,因想道:怎么变法图强,是泰东西一件极文明的事,诸大臣中又没有显露甚么极力反对的意见,何以要叫我用出野蛮手段来,拿兵力去压制他们呢?莫非是几个新党别有用意在内,想乘间煽惑,图谋不轨么?此事我总得要通通天才好,别要明天闹出大乱子来,和尚跑掉了,拉住我没辫子的人当秃驴用,那才是骑在虎背上不能下虎呢!可不是顽的。因此等候聂功亭行过了礼起来,就一把将他拉到后面去对他道:“功亭,你知道大事不好了么?现在他们几个新党很闹得利害,我总怕老爷子一时被他们蒙蔽了,弄出大事来,怎么了?依我的愚见,须得好要大家想个法子,赶紧儿清君侧之奸,免生肘腋之祸,才是正办呢!”聂功亭听了,也很吃一惊,便邀廷尉一同去见荣禄,好公共商议个办法。当日就一面停止京津铁路的火车,一面荣中堂就随袁迁尉进京赴颐和园,吁请皇太后回宫。风闻他们到园子里陛见的时候,老佛爷正在里面看戏,听了这句话,不动声色,还赏他们每人听戏吃肉,嘴里说:“不过几个小孩子们闹脾气,怕甚么?也值得这样大惊小怪的干么?”这件事敢是老爷子全不知道的。荣中堂恨不得实时就走,见老佛爷这样从容不迫,心里直急得如火烧一样,嘴上却又不敢说,只得耐着性子,盘着腿坐在下面呆守,三番五次的要想立起来上去碰头,都被袁廷尉狠命的止住。谁知一出戏还未做完,那里面的太监已自传谕出来说:“老佛爷适才借着往后面更衣,业已回宫,叫你们迅回防次,毋庸在此逗留。”小雅君,你看皇太后是何等机警,何等从容,这才算自古及今第一个巾帼中的大好老呢!可知从前端华肃慎闹的那么个大乱子,同两次垂帘听政,反败为功,不是寻常侥幸可以做得来的呢!岂非本朝厚德载福,消患无形的大凭据么?不然,何以康梁诸逆的阴谋诡计,怎么他已得挟天子令诸侯的大权在握了,就可以指日推倒政府,实行排满革命,谁叫他不迟不早的出了一个林旭,要相信袁廷尉,又偏偏的袁廷尉福至心灵,机关参破,得以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的这么一干呢?幸而老佛爷做事盛德如天,把搜出来的党名册子,连看都没有看,就投诸一炬。不然,我们老兄还能够这样安稳望御史传到么?”
我道:“康有为是广东南海县的人,我山表兄怎么能同他认得呢?”仲芳笑道:“天色不早了,我爽直儿告给你几句罢!你这个人,怎么就如同睡在梦鼓里过日子的?康有为中举的原名,叫做康祖贻,后来他妄想富有四海,贵为天子,才改名康有为的。一向就文名藉藉,谏阻中东和约一疏,竟被他号召天下士子,同声响应。事虽未成,然康南海三字,久已脍炙人口。若不是这件事露出马脚来,谁知他是个坏人呢?这就叫做: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若使当年身便死,一生忠佞又谁知!
的四句千方百计了。而且他又是翁师傅一手提拔起来的,我们老兄同金坛冯煦,都是出在翁师傅门下。俗语有句话,叫两只船合使一篷风,怎么能不认得呢?所以前年出了搜捕新党的乱子,我们老兄就由总署户部调到都察院去候补。不然,各省的海关道同军机处的打拉密,也不知道已得了多少时了,哪还能再在京里坐冷板凳,靠人家送那十两八两的炭敬银子养活小老婆呢?”我道:“你们老兄,小老婆也真是多,怎么一个人就弄上了七八位?:而且还都是骗人家做大太太来的,究竟成了甚么体统呢”要不是我们表嫂利害点儿,那还有屋盛么?怪不得前年我代你们老兄带箱子出京的时候,在上海大方栈一见了我们表嫂的面,就拉着我,横也是说,你表兄弄了许多的臊蹄子,这个吃醋的罪,我是不能受,我是受不了。倒把我没有醋吃的人,难得劝又不好,不劝又不好,只得在喉咙管里哼了几个是,就被我把这句话像糊差事的一般竟糊过去了。但是你们老兄,几几乎入新党的那件事,要果真照你这样说起来,岂不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也算他冒险一次么?”仲芳道:“怎么不算冒险呢?但他要比翁师傅,为保荐一个康有为,险得连脑袋儿都丢掉了相较起来,还算是险得上算些儿呢!”我道:“你说的话真岂有此理!那里有皇帝老子杀受业师的道理?你不是越说越好听了吗?”仲芳道:“你真不相信么?我不妨再破点工夫念一件铁据出来把你听,你可就明白翁师傅的吃饭家伙,是真在颈脖上已经是幌了几幌了。若不亏孙毓汶、李鸿章他们几个顾命的老臣,跪在皇太后面前,没命的碰响头求了他下来,莫说是一个翁师傅,就有上几百十个翁师傅,也早做一字平肩王了!”说着,便高声朗诵道:
联自受读以来,翁同龢辅导无方,从未以经史大义剀切敷陈。每日只以书画古玩,不时陈说。且遇事巧立事机,刺探朕意,稍有不从,翁同龢辄拂然不悦,怒形于色。今春又力保康有为才学胜伊百倍,意在举国以从。乃康有为大逆不道,已有明征。该翁同龢滥保匪人之罪,实无可逃。前令其休致回籍,事后思维,殊不足以蔽其辜。翁同龢着即行革职,永不叙用,交地方官严加管束,不准滋生事端,以为大臣居心险诈者戒。
钦此。
仲芳念完了,又道:“要不是他们拼着身子求,怕在那“翁同龢着”底下,就有下不去的话出来呢!岂不是比我们老兄还要险得加倍了么?”我听罢,心里想道:惭愧!惭愧!翁师傅他还是我父亲壬子北闱同年呢!同张之洞、许庚身、孙毓汶诸人,都是吕贤基做大总裁那一榜中出来的,怎么就单拣他老人家一个人这样的不好结果呢?难怪我上回由北京回来去见他的那年,把名刺生了毛,都没有见得着。我当时并很怪他,任凭分隔云泥,也不配待年家子这样的薄法,或是疑心我是个冒充的,所以总是不肯接见。现在想起来,敢是为的这件事,心里有点不大快活,不肯见我,也未可知呢!
仲芳见我骨都着嘴,并不言语,他又接着道:“唉!说起来却也可怜人子的。我们中国人就是这样的不好,专门会跟着人家撵败鸡子,听说没有下这道革职的上谕以前,竟很有几个揣摹时事的京官,交章参他甚么“一不饮酒,二不见客,三不写字,四不出门,深居简重,意欲何为”那些文致人罪的话呢!还有人说,是上头授意下来的。究竟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着实是不是的呀!。”###第46章我道:“那么,岂不是同参和珅的一件事差不多了么?”仲芳道:“和珅是件甚么事?你说说把我听。”我笑道:“好!好!好!你也有肚里不知道的话了,可知一个人是学问之道无穷,任凭宰相肚里不懂得的事,种田的老农倒反能知道却多的很呢!相传和珅为人,奸诈无比,心怀不测。老皇帝一晏了驾,新主就想借事去办他,无奈廷臣不是他的羽党,就是被他积威所致,莫敢谁何。于是授意言官,叫他们揭参和珅的坏处。一时翰詹科道,六部九卿,都闻风兴起,迎合上意。谁知众人所上的参折,竟有多数留中不发,内有几件参得和珅极利害的,倒反批驳下来,交部议处,说他们擅议大臣。其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也有说他神手通在,有了特别运动的;又有人说他是先帝的旧臣,今上不过一时气忿而已,哪是真心想去办他呢!不料皆是刁三不着两的话。当下有一个小小的给事中,竟被他用了十六个字的考语,就将和珅一颗绕腮胡髭的脑袋搬掉家了。”仲芳道:“他用的是两句甚么话,就有这等的力量呢?”
我道:“他用的是“禹尧在位,尚用欢兜;大舜登庸,先诛苗鲧。”把先皇帝比做尧,新主比做舜,和珅比做两个极坏极恶的兜、鲧,其得窍全在先皇帝知而不杀,实无以伤先帝之明。新主知之而杀,正所以为新主之决。三面都被他说得全全美美的,所以同原钥匙投原锁的一样,一开就上了。”仲芳道:“你家里可有和珅的小照么?”我被他猛然这一问,倒把我问痴了,只得应道:“我家里没有呀!你忽地问这一句话做甚么呢?”仲芳又道:“你家里既没有他的小照,何以能知道他是绕腮胡髭呢?”我笑道:“这不过是句顽话罢了!我因为看见做戏上是唱到奸臣的戏,都是一律的白鼻梁,绕腮胡髭,我所以就随嘴说出来。你也拿他当句话来问我,真是问得有趣了。”钟芳听了,也自觉问得无味,笑将起来。我道:“别的话我们也不说了,但是你左一个袁廷尉这样,右一个袁廷尉那样,假如有个搬老婆舌头的人,传到他耳朵里去,或是被小说家编上小说,一经被他看见了,又怎么了呢?听说他那个人很是个恩怨分明的大丈夫呢!岂不要寻根究底,来同你过不去么?”仲芳笑道:“昔宋唐介上疏丑诋潞公,而潞公坚请召介还朝。寇莱公数短王文正,而王文正荐准愈力。袁廷尉不是个恩怨分明的大丈夫便罢,倘真是一个恩怨分明的大丈夫,知东西各国言论自由,是我们国民的天职,连政府尚不能干预,何况我所谈者,在公而不在私,是国事而非伊家事,或不至因此包藏宿怨。设更引我为知己,亦未可预料呢!”
我们两人正在那里高言阔论,说地谈天,忽然瞥见一个风格翩翩的女子,衣衫素雅,态度轻盈,适打从我所住的官舱房门口经过,陡立住脚,探身朝里一望,见仲芳是面朝里坐的,他就有意无意间,冲我秋波那一转,觉得一种似笑非笑,瓠犀微露的神情。令人看着了,不禁荡心动魄。我心里急转念道:天下哪有良善女子在客路里,同人一面不相识,竟会无端用情的道理呢?古人说,甘言卑词,尚是诱我之具,何况这尤物妖姬,岂不要更加一等了么?莫非是湖海上一份子生意罢!我且休要管他,只尔为尔我为我就是了。天下决没有不割口子会上刀伤药的事。想到这里,我就笑他把一颗万丈情丝的心,平空放下。彼此又坐了一会,仲芳掏出表来,看了一看道:“时刻不早,已有三点多钟,快开饭了,你安息一刻儿罢!”我忙应道:“日间我是没有睡得惯的,你我亲戚,却是难得常会面,就多谈一会儿也要紧甚么呢?”无奈仲芳说:“今天夜里还要办事呢!下午不睡觉,人要没得精神的。”刚要别我转去,忽听见舱面上叫人钟叮叮的响了几声,仲芳怨道:“那倒头钟又敲了,不晓得又喊我做甚么呢?”
原来洋人是喊甚么人,就敲甚么钟,凡细崽买办都有分别的。他们听惯了的人,一到耳朵里,就知道这是叫谁的了。不意话犹未了,只见一个小茶房走来,对着仲芳道:“口叉嗱,那处没寻到,口叉嗱,你先生还在这里,娘个细劈,船主叫请买办呢!快点儿上去罢!口叉嗱,细劈急的狠呢!”仲芳听了,便随着那宁波老,三步两步的走去。我也掩好房门,靠着一扇百叶窗子旁首的格铺躺下。
忽听见隔壁房间里洋钱声响,忙着伏下身子,拿眼睛套在板缝边一望,原来就是打从我门口经过的那个标致女人,盘着双搭膝,在被单上摊了好些洋钱,用一条元色绉纱的裙角,在那里一个人有心有肠的揩抹洋钱上两面印花。揩好了,又五十一封,五十一封拿了许多旧字纸包起,对着笑了笑,便放在一方小枕头拜匣里。又宁着神朝外听了听,也和衣睡下。嘴里还听得他低低的骂道:“耐格滑头,碰着子伲,要算耐格时运哉!”我听了不解所谓,但觉那副媚骨天成,令人可爱。虽在骂人之时,亦不害他的本来妖艳,始知王嫱、郑旦,非画工所可得而传的。不禁已死春蚕,情丝又起,未免在那里一个人颠倒乱想。幸被窗口几阵习习清风,同那江涛怒涌如在枕边咽过的声音,竟把各种妄念,轻轻洗脱。不一刻工夫,究系夜间欠困,不觉渐入睡乡。后虽微闻外面略有嘈杂,然事不关己,任他石破天惊,也就不在意了。
及至一觉醒来,那百叶窗口的西晒日影射得我满身皆是。船上的汽笛又呜呜的响了两下。忽听仲芳走来敲门,说是:“快要到镇江了,你还不趁早收检行李,回来人多手杂的,防备失落了东西!”我听见,赶忙的一骨碌爬起,开了房门,头一句就先问他:“昨夜外国人喊你,是为的一件甚么事?”仲芳笑道:“说给你听,倒也好顽子的。昨天我们船上,上来一位通州客人,是同船主在美国大学校同过学的,来时我并不知道,他也没来拜过我,不晓得昨儿晚上,怎么样同你住的这间壁房里一个苏州娘娘们,吊膀子吊来吊去,竟把他的四百块洋钱吊去了。不晓得怎么,他又心痛起来,就在我们船主面前扯了一个大谎,说是有几百块洋钱,在本船上遇铳手铳去了,请船主喊买办来替他查查看。所以我们船主就立时喊我去,叫带着通班的茶房水手趁船还未到岸,照着他所指的地段数目,挨排的去搜一搜。倘能搜着了,或者赏那铳手几块子钱也使得。我当时已答应着下来了,他忽又喊住我道:“这是我的旧朋友,他们倒业已这样不分疆界了干了,要是那起搭客,还不受他们任意啰唣么?明儿招商局轮船的名誉,岂不要送在几个铳手手里吗?你总得乘此利害办一办!”那时,我却报复了他一句道:“怎么搜,怎么办,我都理会得。但是闹出意外的乱子来,却莫要又去抱怨我就是了!”船主虽然明知我这句话,是回驳他昨天那段言语的,却没答我甚么就进去了。小雅君,不料洋钱搜倒被我搜出来了,就是那个婆娘,说出几句轻如鹅毛,重似泰山的话来,即我生了十六只手,也莫想拿人家东西得动。”
我忙问道:“他说的是几句甚么话?会把你这样的一个大好老吓得缩手缩脚的?”仲芳道:“他说是“身边洋钱,出门的人谁没有?就是钱的数目也会凑巧相同的。只有那洋钱上的图书花押,是各人有各人的暗号。拿出来,一千个人里头,都难得有一个同样的。叫我转问那位先生一声,他所失的洋钱,可有甚么戳记?说明了,好大家拿出来对一对,免得指鹿为马的乱赖。”谁知那客人还没有等我开口,就早已指手画脚的嚷道:“我的洋钱是一律通州大生纱厂里的。生字图记,共计是四百块,分为八包。你们诸位不相信。生字图记,共计是四百块,分为八包。你们诸位不相信,候搜着了看一看,就明白了。”那婆娘等他说完,笑道:“耐格闲话,大家听见哉!伲身边格洋钱,数目也是四百,拢总也是八包。但是伲格洋钱,是零零星星积起来个,勿是啥今朝拿来二百,明朝拿来三百,有啥一色个图记,只要小钱庄浪先生说勿铜就罢哉!亦有个洋钱才是捉生活(做绣货俗称)来个,所以就用旧账簿包起来,想来也可以做伲的招牌。”###第47章一头说着,一头就把他牀上的一个枕头箱子打开来与大家看。我当时曾经走近前去数了一数,确是四百元,但只没有那客人所说的生字图记。且这婆娘身上,不晓是洒的一种甚么非兰非麝的香水,没命的朝人脑子里钻,叫人家闻着了怪心软的,我就头一个不情愿替他查这件无头的案子。再去看那客人自己,也是睁着眼,张着口,露着一嘴红绿牙秽堆嵌起来的蛀齿,望着那洋钱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又听那婆娘轻言巧语的道:“各位叔叔伯伯才看见哉!今朝碰着子俚,倒是指鹿为马,要算伲个勿色头,伲也有句闲话交代明白子。个种世界,真正人心难测,乌眼珠看见白铜钱。伲是女娘家,出门出路,归格客人,朝子伲忒出子眼睛,像煞有介事。假使有啥三长两短,伲是要同俚耐算账个!俗语说,财勿露白,要到子尴尬个时候,倒说伲是谩藏诲盗。伲个铜钱,是推板弗起个。”我先听他说指鹿为马,已经有点吃惊了。现在又听他说出这谩藏诲盗四个字来,知他不是个寻常女子,也就不敢深追了。”正是:
世界愈新愈变局,
江湖越老越寒心。
梓乡归去灾象惊心噩耗传来良箴动魄
仲芳说:“听那婆娘迭连嘴里露出指鹿为马,谩藏诲盗的两句话来,知他不像没受过教育的寻常女子,因此不敢深求,只得看着他把几封洋钱包包裹裹的收将起来,竟无法可治。”我笑道:“你莫非是见他生得太体面了,所谓色不迷人人自迷,心坎里未免有点儿回护他罢?”仲芳道:“你又来取笑我了,这趟尚好,还没有说出我是同他连党呢!”我道:“现在此人还在船上么?”仲芳道:“怎么不在?我记得他是写的九江官舱船票,下船的时候,还要在你之后呢!你又问他做么事?敢是有甚么方法,能把那位客人失去的四百番花边,原璧归赵么?我心里虽已明白,但不便在嘴上说出他的破绽来,挡人家财路,只得笑道:“我不过随便问一句,你倒又犯这种倒树寻根的老毛病了,岂不要吓得我连口都不敢开么?”仲芳也笑道:“你说你说,我不来问你就是了。”
当下那条船已自快要驶过金焦脚下,我猛然想起上年出门的光景,一望涛声塔影,仍在目前,未免有江心依旧在,人事已全非的许多感慨。红颜欲老,白首无成,不禁潸然欲涕。仲芳见我难过,就误认我是思家念切,便说了许多安慰我的话,又叫人替我收拾行囊。可巧诸事甫毕,那船刚在招商局码头上靠下,早有许多客栈里的接江道一,你抢我夺的,各人争先伺候。我忙在人丛里急急的一面拣了个三元栈的熟伙,将行李各件点交把他经管。一面同仲芳拉了拉手,彼此都说了些承情后会的世务话,一揖而别。
当日我就在镇江城外歇自半日,想到城里去找寻几个早年的旧朋友,问问他们近来光景何如?不意我一连走了好几处,他们家里人不是回我出外谋生去了,就是回我连下落都不晓得,还有家把竟是关门上锁,阒无居人。问了问邻舍,方知近年江北一带,水旱频仍,米珠薪桂,地方官同几个在籍的富绅,不但不肯拯救民主,反要讳灾不报,好开征上下忙钱粮漕米,敲诈了民脂来,官绅分用。所以闹得十室九空,迁徙无定。我直至今日想起那种萧索气象,印在脑筋里,还是突的惊心动魄呢!跑了一回,只得又走出城来,往万家巷一带小街子上几处当妓女的人家去逛。却都是养得肥头大耳朵的,见着我一个个欢天喜地,满口里生意兴隆通四腿,财源茂盛达三头。还有两家院落里,堆着多高的香港白米,替他估了估,那个囤子极少,一家也有三四十担。我看了不觉诧异起来,就对一个年轻的妓女问道:“听说你们这里米粮很贵得极,哪里还有这许多洋米堆在家?难不成是留下来防荒的么?怎么镇江这地方又没人敢抢呢?”那妓女望着我笑道:“好在我们是白人情来的,原没有花甚么本钱在那里,就抢了去,也不值得甚事!”等我再要想追问他,这样的上好白米,就照香港原来的行情,也要值得七元五六角,再加上关捐水脚,怕不要有八九元上下一担么?哪里会有白送人情的道理呢?你们这句话究竟是怎么讲?莫非是说了玩的罢?却被内中一个年岁略大些儿的中等乌龟,对着那妓女把眼睛睚了一下子,那妓女便任凭我问他甚么,再不肯言语,但只笑了笑,扬长的去了。倒反把我弄得不晓得他们是葫芦卖的哪个药,未免心中疑惑不定。
当下又略坐了一刻,只那种装束言谈,应酬一切,处处都觉得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真是俗不可耐。要拿他同上海堂子里倌人比较起来,实有天渊之别。怪不得我那个滑稽宗弟,他做的《沪江竹枝》内里有甚么“身段苗条看上海,口音清脆认苏州。若还不问青和皂,上一髻分下一沟”呢!当时我看了,不免误会他是年少风狂,笔头轻薄。如今我身历其境,一经实验过来,方知天下妇女,真要首推苏州人第一,更要首推常住在上海的苏州人第一。现在我才明白,他的那笔下,就是随便诌几句感怀诗,也是煞有用意的。五言如“花喜迎人放,山多向客行”,“鸟喧知院静,蝉噤觉秋深”。又如七言“交谈半因官况冷,医精都为病磨多”等句,皆系见道之语,颇深阅历的。但我甚怕后来有人讥刺我像那怪现状的小说上,论《品花宝鉴》这部书笔墨倒也还干净,就是开口喜欢念诗,未免是他的短处,因此我吓得不敢轻易多说。然而彼时,我即欲多说,亦不能对驴作画,替牛弹琴,只好在自己心中过了一过,勉强寻了引起东扯西拉的淡话,去同那几个姊妹应酬了半会,然后一个人踽踽回寓。说出来却也可笑,如此情形,倒不是我去寻他们的开心,却像他们来寻我的开心了。所以人说,爱做官的叫做禄蠹,爱赚钱的叫做财虏。如我们这爱逛堂子的,岂不是要叫做色隶了么?闲话休提。
当晚一宿无事。次早八点钟,就搭了顺昌局的内河小轮,望扬州进发。一霎时,江声澎湃,已进了三叉河口,便是扬州府江都县的地界了。说不尽那两岸上风景依然,乡音不改。但是听到耳门里竟有点格格不入,大约都是我多在外少在家的道理。当日我因为要急于归家,也就无心去听。正合那《马蹄会》一出戏上胡子生口里唱的“无心观看路旁边景,披星带月转家门”,却是同一境界。无奈后来那只小轮刚驶到五台山脚下,恐防冲刷堤岸,便开了极慢的慢轮,一步步行走。我实在是不能再等他驶近钞关上岸了,就将行李一切,点交小轮上押水,托他存放城外轮局里,候我着人去取,随即雇了一乘小轿,坐着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