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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其时袁廷尉的行营是驻在京师小站上一个关帝庙里,林旭就得意扬扬的一迳跑到那里去。正值初更时分,营中上火,一见面便将那张墨谕交给他看,又对他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遍。不意袁廷尉竟一言不发的,将那张墨谕在炕几上一个玻璃灯置旁边边,翻过来覆过去的看,及至看了好一会,忽然笑容可掬的对林旭道:“你这件东西到底是哪里拿来的?怎么我出仕数十年,又随侍许久,从未见过上谕是会用墨笔写的呢?即或在国孝期内,也不过是用蓝的呀,而何况现在不是这个时候?”林旭见他搔着痒处,猛把一个白脸沉下来道:“此一时,彼一时,老爷子爱用甚么笔写,就得用甚么笔写,你能问我,我却不能问他。至于此事的内容如何,你明天召见了下来,自然是会知道的,却也不须我现在细细的告给你。今天但要你回我一句行不行就是了!”姓袁的听见明天召见下来自会明白的那句话,又证诸他们近日的圣眷宠重,千古无比,就猜着这件事有九分是通天的买卖,并非撞木钟可比,就是朱笔墨笔上一点分经,还在那里疑惑不定。当下又同林旭谈了一会,陡装出一种鬼鬼祟祟的样子来对林旭道:“此事关系甚大,我一个人即或牺牲了性命以报诸君子,本不是一件甚么要紧的事,但求于事有济才好呢!倘我一时利用兵力,他们那四营误认我为造反,岂不要合力来同我反对么?固无论乱军中万无理喻的道理,即能从容将这道密谕宣布出去,我也预料是法不及众的。好在我可以随到随办,是一件现成就事,你只要回去商议妥了,甚么时候能将那四军设法调开,我们就在甚么时候再斟酌就是了。”说毕,又重复屏退左右低声道:“自古办大事的人,首贵机密,所以往往机事不密则害成。此等物留之实足误事,不如烧掉了,以免后日或成祸水。”他说着,就一手拿起来,在烛火上付之一炬,嘴里还是不住的说:“我们再斟酌,再候信。”林旭此时正恐这张墨谕为害,见他先自烧却,暗暗的甚为欢喜,以为是真心为己,遂坦然不疑而去。
“谁知袁廷尉自从林旭走后,就轻车减从的星夜赴津。次日,京津铁路的火车就奉到直督荣中堂停止买票的密谕。第三日约在黎明时分,我就听外间沸沸扬扬的传说,九门提督会同五城上有奉懿旨捕拿新党的信了。内中不过单单的走掉一个康长素,一个梁超回,那其余四人,都是一串儿牵着走,比杀几个小鸡子还不如呢!其时另有一班人说,袁廷尉接那张墨谕的第二日,居然还召见过几次,老爷子就派他到天津去阅兵。”此一去有分教,正是:
老佛有灵存社稷,
书生无福转乾坤。
小司员冒险拜门墙老中堂荐才遭党祸
“可巧这一趟差事,是有圣安的,照例直隶总督该派到车站上去伺候行礼。不料……”我听到这里,便没有让他说完,就接着问道:“仲芳,我一向听得人说,甚么钦差出京,沿途地方官都是要请圣安的,也到底是一回甚么仪注,你可知道么?”
仲芳笑道:“这件事提起来,儿戏得很,也不是一定钦差出京才有。大约是三品以上京官外放,以及各省的学差主考,都可照例有的。听说是陛辞的那一天,皇上对他说过一句:某人,你此趟出京,所过沿途文武,如要请问朕安,你就代朕回他们一声朕安就得了。这个不过是皇上敷衍臣下的一句话,军机处就得实时咨照兵部,兵部就得实时由五百里排递,通行经过各省督抚,好预备届时到码头上去行礼。我从前也是只闻其名,不知其实。后来还是丹庭兄放过一任湖北主考回来说,我才知道的。但其中还微有不同:凡主考出京,是放到那一省,直至那一省,才有圣安呢!非比别项大员是一出京就有的。向例是主考未到码头以前,本省总督、本科监监就早在接官厅上伺候了。及至主考登岸,下了轿,步行到接官厅上靠阙牌站着,此时即或是认识的,也不能言语。直候该省文武行过三跪九叩首礼,口中报过某省总督臣某人,某省巡抚兼本科监临臣某人,统率藩臬两司所属文武,跪请皇太后、皇上万福圣安,那主考回过朕安这一番话,然后才叙旧的叙旧的,说一路辛苦的说一路辛苦呢!小雅君你记着,这就是请圣安的一番仪注了!那其余还有种官场腐套,叫做寄安,是候主考试毕回京,本省督抚,仍是一样的在码头上照前伺候。等见着面,两下先说上些叨扰怠慢的话,然后主考换了行装,脸朝外立下,督抚着公服,也是脸朝外行礼。那其余的仪节,皆是差不多,不过是一个嘴里改了寄请皇太后后、皇上万福圣安。一个嘴里改了臣某人此次回京敬谨代请皇太后、皇上万福圣安罢了!但闹过这仪节,便是有圣安在身,就要立刻起马,同主考学差奉旨出京,不能拢家的是一个规矩。从此经过沿省各督抚将军,都要照式寄请圣安,不比考前是有关防的人,不便同外官授受。其实是主考的车子一过了芦沟桥,就送关节的送关节,交条子的交条子,一个个齐天大圣,大圣齐天了!”
我笑道:“你怎么说请圣安说得好好的,忽又拉到齐天大圣身上去呢?”仲芳:“哦!原来你不知道。这件事是说的从前有一个人,得了个关节,拆开来一看,却是“孙猴子”三字。他就尽着一个人嘴里不住的左也是念孙猴子,右也是念孙猴子。念来念去,却被邻号里一位考先生听见了,就过去查问是件甚么事?不意他倒也还老实,竟把如何得关节,如何拆开来竟是“孙猴子”三个字,想来想去,却没有孙猴子能上文章的道理,所以在此异常的焦燥,总急切寻思不出一个好妥当主意来。谁知那位邻号里考先生,自听见他念孙猴子,就早有成竹在胸了,便笑道:“我倒有个好法儿,在肚里决然合式。但是你不能一个人独得,我才可以告给你呢!”那人道:“只要你想得出,装得上,就是多中出一个来,也不占了我甚么地步。
好在大主考是我舅舅的小门生,即或有点疑惑,谅他也不好意思丢掉我的,你尽管说就是了!”当时那位邻号里考先生,见他为人倒也还慷慨得极,且到底关节是主考送他的,却不过意吃独分儿,因对他道:“你就不想想那题目是“大哉!尧之为群也”一章吗?你只要在起讲头上安上个齐天大圣,我也在起讲头上安上个大圣齐天,岂不是彼此都有了孙猴子在里头了吗?也值得如此的聚精会神做甚么呢?”那人听了,才恍然大悟。后来听说是两个人都中了出来的,还是中的经魁呢!”
我道:“原来如此!孙猴子居然会中举,怪不得猪八戒要被上海时报馆个冷血撺撮他去做留学生了。但是你适才被我拿请圣安的话打断了的那句不料,究竟是袁老先生不料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