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兰笑道:“我早经说过了,官场中的笑话,真是千奇百怪,说三年也说不尽。这件事是你我知道的,然而不过万分之一,其余你我不知道的,还不晓得有多少呢?”我道:“男女相爱谓之情,如这个阿姑崽,一味的拿人当作双料寿头,惹得那位姓许的做了若干的难题目,害了无数的单相思。在我的愚见看起来,莫说一肚皮养了两个正一品,即是一肚皮养了两个伯里玺天德,也算不得一件甚么便宜事!”素兰听了,笑了一笑道:“天下做妓女的,哪里能有许多有情人呢?自然是情之所锺,都在你辈了。然而照我的意见,那阿姑崽还算是东边日出西边雨,莫说无情还有情呢!倘若存了一个我心如石,不可转也的念头,许老太爷纵有惜花妙手,又将如何呢?”我道:“素妹妹,你怎么今天忽然变了宗旨,三句话说不到,就要同我碰钉子呢?素兰见我问他这一句,不由的把眼圈儿一红,对我道:“唉!这句话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的?自从今天听得你要动身,我就不由的心里乱七八糟,一个人深不是浅不是的不好受!”说着,又拿手向后面一指道:“好在我后面还有一个小房间呢!你索性今日在这里多谈一刻,就是前房间有客人来吃酒,也不至于没地方坐。回来等我把那些例行公事办毕了,还有几句要紧的话同你商量呢!”我道:“你要有甚么话,不会就在这个时候说么?一定要等到回头说,又做甚么呢?”素兰此时手里正端着一杯茶要吃,听了我的话,猛然间把那茶杯平空放下,拿眼睛对我狠命的睄了一眼,嘴里似乎要想回我甚么,却又把个小脸儿涨得通红的,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得出。我看见这番情景,知他心中怪我薄幸。那一种柔媚温存的样子,真是令人可爱,令人可怜。我只得忙安慰他道:“我不是有心辜负你,不肯多坐,不过恐怕你为着我在这里,未免有点儿提不起精神去应酬正事,岂不要惹你那起娘姨大姐,心中怨我这个人不识趣么?”素兰道:“这件事却不打紧,我又不是个当讨人的身体,用过哪个一千八百的带当,能有谁敢来管我呢?莫说你同我破题儿头一遭的分,我是终身记在心里忘不掉的。就是那些寻常客人,只要他看得起我,我都决不肯去待错了他们的!”
其时房间里内外的自来火,业已点得如同白昼一般。我再看了看表针,刚刚是七点一刻。那叫堂差的条子,已是络绎不绝的左一起右一起到来,不是说一品香番菜馆,就是说甚么三马路的鸿泥阁。却都被素兰叫老二去回说,先生有点发寒热,停一刻请到生意上去坐坐罢!我想挡他莫要去回,无奈总挡不住。末后有一处姓余的,一连来了三发条子叫局,我听见素兰嘱咐老二对他说:“伲先生刻刻发寒热,弗能出堂差。余大少真要照应伲先生,请到生意上去叫仔个本堂罢!”我听了,忙问素兰道:“假如人家真来叫堂唱,看见好端端的一点儿病都没有,那时你脸上怎么过得去呢?”素兰笑道:“你怎么在外面走了这几多路,还是这样大惊小怪的呢?我们吃堂子饭的,同客人离了打诳语掉枪花,还有甚么戏唱呢?”当下我们两人,又谈了一刻,素兰就陪我吃了晚饭。
忽然听见外面喊了一声“客来”,那房间里的娘姨,便手慌脚乱的去收拾那棹上碗筷。素兰就一手提着一支烟袋,一手抱着我的衣服,拉我一同到小房间里去坐。只见老二早抢先一步,忙着把门帘掀起,口中说道:“各位大少,里向坐呀!我便推素兰叫他快点过去,他对我摇着手低声说道:“这一种瘟生客人,要姑太太过去陪他,慢慢叫,我正要骗他来,向他讨酒局账呢!”我听了,谅情不是甚么好客人,也就随他坐去。再从门缝里向前房一望,只见拥了一房间的人,都是吃得脸上红而发亮,各省口音皆有。忽听一个白胡须的老者,打着一口的湖北话,对着个同来的朋友说道:“少珊你家,我昨天从你尊大人道台衙门里出来的时候你家,我就高兴拢城隍庙去逛了一逛你家。忽在一处小书摊上觅着了几页残稿,那上面题的是《东清二百年失机史》,可惜前后都不全了你家。我就单爱他内中有一段军中五鼓词,说是一个甚么女子,到山海关外去寻丈夫做的你家,照这么说起来,那林琴南先生译的《鲁王孙万里寻亲记》,敢是有的你家?”
我听了,便对着素兰问道:“他怎么嘴里一口一个你家你家”是个甚样缘故呢?”素兰笑道:“这是他们湖北人的方言,犹如宁波老离了口叉嗱不开口的,是一样脾气。你莫要吵,听他到底说甚么?”我只得不做声。又听他说道:“少珊,这部小说稿子,究竟不知道是个甚么人着的?名词既起得醒目,那书上的词调又清超得极,就是可惜残缺不全了,能在哪里觅全稿来看看才好呢你家!有个年纪约莫二三十岁的人应道:“那首五更词,你老伯可曾记得么?”老者又道:“我怎么记不得你家?”他说着,便拿起手中的扇骨,在台角上一面敲着,一面唱着道:
一更鼓声咚,酒绿与灯红,和戎宰相去匆匆。抬头忽见新生月,疑是天公挂宝弓。
二更鼓声隆,报国贵精忠,男儿有志觅侯封。可怜万里长城血,染得将军顶上红!
三更鼓声喧,关塞起狼烟,军门刁斗静无言。请看百万军民骨,尽是君王买命钱!
四更鼓声沉,相思两地分,鹂歌高唱最伤心。银烛暗传双泪白,梦随明月访情人。
五更鼓声停,虎账罢谈兵,东南保障缺金瓯。闺中少妇朝中将,儿女英雄一样情。
我听完了,忙拉素兰道:“这个人嘴里唱的军中五更词,是我从前初学手做的一部《东清二百年失机史》上面载的一段故事,记得回目是:“张佩纶失机逃相府,刘坤一拼命出榆关。”怎么会把稿子散失在外面,被他得了去呢?”素兰道:“你稿子上说的是些甚么?怎么又有起鼓儿词来呢?”我笑道:“你怎么耳朵有点背气么?我说的是五更词。当时有一个柔弱女子,为着丈夫跟随刘忠诚大军出关,其时讹传这枝兵业已全军覆没了,他就一个人改装易服,历尽危险,去寻访他丈夫的尸骨。谁知逃到山海关,才知道连一仗都没有开。无奈从军的人太多,一时寻找他丈夫不着,只得扮着乞人模样,就一块牧马场上,搭盖了些窝铺,暂避风雨。不意有一天晚上,被那军中的刁斗惊扰得睡不着,他就走出了窝铺一看,只空中半轮新月,映着一片白草黄沙,酸风刺骨,不觉就流下了几点眼泪。正在一个人悲悲切切,忽听见远远的有踏歌声音,随风送至。他留神听了听,就是这军中五更词,不禁大喜道:“唱歌者必吾夫也!”及至见了面一看,不是他丈夫是谁呢”那部书上记载的关节甚多,我一时也记不清楚了。大约本朝二百余年的事实都有,诸如年羹尧被赚、白中堂遇害、和珅查抄、端华谋反,降及近年中法、中东两战事,以至康梁东渡、乘舆西归,种种的失败,皆被我收罗净尽了。不是我说嘴,这部书将来要算得信史呢”素兰笑道:“你又是第二个董狐出世了,就怕如今的相国是姓李不是姓赵,你那张佩纶马江失守上一段直笔,要着实的替我留点神才好呢!”
第3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