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也是冤家凑巧,陈中丞得了个伤寒症,就叫一名家丁到坛上求药。那位总经理也不问清病源,意谓年老的人都是气血双亏的症候居多,就架起乩笔,在沙盘里胡里胡涂的画了一味独参汤。公馆里的人也就胡里胡涂的照方检药,煎出来把病人吃下去。你想,伤寒是个何等病,可是能服人参的?所以一下咽,就气阻神昏,不到半日,早赴阎老五家里去吃中饭了。当陈中丞未死之先,曾经同六太太谈过说:“这吕祖坛上,是我一生的心血所成,经营缔造,煞费苦功。倘我有个不测,要想我那两个儿子照应,恐怕是万万做不到的。你可紧记着:千万在丧费项下,减省一千两银子,送到坛上去做永远得香火之用。”不意这句消息早被个跑上房的小斯传到总经理耳朵里去。两个商议着,要想出个主意来骗这笔捐款,后来竟被他想着了。”
“那一日,借着敬吊为名,答讪着走到孝幔里,笑成了一幅老太太的脸,对六太太道:“晚生有句话,要过来禀知”六太太见是乩坛上总经理,不好怠慢,忙叫人拉了一把椅子进来请他坐。他一面嘴里答应着不敢,一面斜欠着屁股在椅子边上坐下。用一只手理着胡髭说道:“晚生替老太太回,恭喜老大人已经做了本省的都城隍了!”六太太笑道:“老先生,你怎么知道的?”他又把身子欠了一欠道:“晚生平日承老大人的恩典,实在看得起。如今他老人家虽说归了天,未免有人神之隔,然而他老人家虽死犹生,一灵不昧,迥非寻常人可比。再加这个吕祖坛又是他老人家心血组织的,正是交通人神的所在。所以昨日特地亲自临坛,一切言语举动,比平时待晚生还要好,说了许多阴阳暌隔,不能时常见面的话。又说有甚么一千两功德银子已经同老太太说过了,吩咐晚生改一天进公馆里来领。当时晚生因为感恩无地,已自一个人哭胡涂了。还承老大人的情,说某人你不要难过了,我公事多,不能在这里多耽搁,还要累你的步,替我到公馆里去走一趟,叫他们明天下午四五句钟到坛上来,我有话要当面吩咐。老大人写完了这几句。那乩便不动了。晚生因此一夜都不睡觉,今天一大早,我赶忙过来,禀知老太太。”说着,他又立起身垂着手请了一个安道:“晚生还要请老太太一声示,明天是几点钟同公馆动身,好让晚生一预备着过来伺候!”老太太听了,连忙的挡道:“不敢当!不敢当!我们明日自已会来,你老人家请自便。”他又答应了几个“是”,请了一个安,才退将出来。”
“其时众人听了这句话,大半将信将疑。惟有六太太心中,以为一个人出而将相,没而星辰,本是古今常有的事,不足为怪。且那一千银子这句话,只有老夫妻两人说过,余外并无三个人知道,因此就把总经理的话,当为真实不虚。当晚吩咐管家婆,预备香烛犒赏一切。到了次日未牌时分,那位总经理已在公馆门首候着老太太的素帷大轿子起身,他就一路扶着轿杠,直到吕祖坛的大殿上伺候下了轿,方才放手,反把老太太恭敬的十分不安,口中连连的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约莫停了一小时,他上来请老太太拈了香,故意的踏罡、步斗、上表章、焚符,拿班做势的忙碌了一大阵。后来忽然说“到了”,便扶着乩笔,先在沙盘里画了几个大圈子,又写了四句落坛诗是:
误学长门卖赋才,(《明皇实录》载梅妃仿司马相如长门体作《楼东赋》,以悟明皇。)渔阳鼙鼓实堪悲。
君王情量杨妃妒,留与旁人判是非。
下书:
吾新授本省都城隍前顺天府尹仪征陈某也,顷奉帝命,裁判梅妃遭妒事,数千年酸风醋浪,至此尽雪矣,故纵笔及之。唉!唉!
“六太太见真是老大人降坛,不由的毛发悚然,首先跪在地下,拿着小手巾擦眼泪。跟去的孙男弟侄,见六太太跪下了,也就挨着六太太跪了一条鞭,真是雅雀无声,微风不动,只听见那枝乩笔,在沙盘里,索索索的乱响。其时只有老大人的大少爷,由湖北盐法道任上丁忧赶回的,听说他老子是因误服乩方致命,白白地送了一个现任道台,已是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了。如今又见这样的弄神弄鬼,看看六太太要把白花花的一千银子送与别人用他未免心中又是不服,又是不信。只碍着死老子骨肉未寒,母亲又活跳跳的站在面前,不便显违遗命,无故得罪先人的旧友,所以今日只有他一个人,背着手立在乩盘旁边,用心伺察。忽又见那沙盘里写出一句道:“老妻请起,大马小马,长幼两儿听训;尔父一生忠直,所交友皆系正人君子。”他看到此处,早就他看出一个大破绽来,不肯再让他朝下写了,就揎起袖子走上去,连头夹脑,着着实实的打了几个耳刮子。那位总经理还嘴里嚷道:“反了!反了!我是你死老子的代表,都打起来了,好!好!好!我们有理再讲!”大少爷道;“混账东西!讲甚么?我是午年生的,所以乳名叫做大马,你就硬派我兄弟叫小马,难不成他同我是一年出世的吗?”六太太此时也站起来了,起先还怪儿子野蛮,不该打老子平时要好的人,何况今日是老大人临坛大典。正要叫人上去劝解,及至听见这句话,也就勃然大怒,指着那总经理骂道:“我把你这班人面兽心的混账忘八蛋,原来老大人是你们谋害死的!”那位总经理忙答应着“是”。及至答应出口,自己也知道有点不好听,又赶忙的改说道:“晚生不敢!”六太太道:“还有甚么不敢?从前的事是死无对证了,如今须是我眼见的,岂有真是老大人临坛,连自家人小名都记不清楚的吗?你不是明明的欺我孤儿寡妇是甚么?还强辩呢!”说着,忽然想起老大人用人不明,死后还要闹这么一个笑话,不觉又流下几点老泪来。
“大少爷生怕母亲心软,一时饶了那厮,忙插上去向六太太道:“母亲,他冒认我们兄弟俩做儿子,已经是罪大恶极了,还要喊你做老妻,这不是得了失心疯的病了么?”六太太在大庭广众之中,被儿子这一顶,可顶出火来了,把个鸡皮皱的脸涨得飞红,忙叫随身的侍女传轿班进来:“替我把这个老畜生捆起来送江都县,问他以后还敢假名神佛诈骗钱财呢?”大少爷见母亲真翻脸,也就喊跟班的一齐动手。那些跟班的听见老大人是被他乩方吃死的,把个好端端道台衙门摇钱树弄倒了,心里早恨的了不得。如今听见主人一声令下,巴不得借沟出水,两个吆喝,早把他四马攒蹄,捆得同肉元宝一样,只候发下片子来,就捉将官里去。可怜六舟中丞在世,当作神仙一般看待的一位总经理,今日只因利令智昏,遭此奇辱。又见他母子都在盛怒之下,知难幸免,索性把那送信的小厮说出来,好打官司有个伙伴。无奈他说迟了,早已闻着不好的信息,走个无影无踪。只得把他一个人送到县里去。
“现在做江都县的葛毓清是个举人教习知县,在省里已经候补了十数年,所有江苏一带土俗民情,无有不熟。当日接到陈大少爷的函片,就立时升坐花厅,把那位总经理传进来,细细的问了一遍,当堂戒责了几下,发出去游了一天街,就轻轻的取保释放了。后来陈大少爷还嫌他办的过松,就写了一封信去诘责他,他回复的话才好笑呢!我当时问那同船的扬州人,葛大令到底回句甚么?他道:“那位葛大老爷说,这件案子本是三个人做的,除死掉一个,其余的两个人,一个在你那里跑了,一个在我这里跑了。”我因此才知道扬州吕祖坛上的仙方是一定靠不住的,但愿姊姊不是在那里求来的就好!”
第3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