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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四(摇头)不,不对,他不会那样。
贵你忘了,大少爷比太太只小六七岁。
四我不信,不,不像。
贵好,信不信都在你,反正我先告诉你,太太的脾气现在对你不大对,就是因为你,因为你同--四(不愿意他说出真有这件事)太太知道您在门口,一定不会饶您的。
贵是啊,我吓出了一身汗,我没等他们出来,我就跑了。四那么,二少爷以後就不问您?贵他问我,我说我没有看见什么就算了。
四哼,太太那么一个人不会算了吧。
贵她当然厉害,拿话套了我十几回,我一句话也没有漏出来,这两年过去,说不定他们以为那晚上真是鬼在咳嗽呢。四(自语)不,不,我不信--就是有了这样的事,他也会告诉我的。
贵你说大少爷会告诉你。你想想,你是谁?他是谁?你没有个好爸爸,跟人家当底下人,人家当真心地待你?你又做你的小姐梦啦。你,就凭你四(突然闷气地喊了一声)您别说了!(忽然站起来)妈今天回家,您看我太快活是么?您说这些瞎话--哦,您一边去吧。贵你看你,告诉你真话,叫你聪明点。你反而生气了,唉,你呀!(很不经意地扫四凤一眼,他傲然地,好像满意自己这段话的效果,觉得自己是比一切人都聪明似的。他走到茶几旁,从烟筒里,抽出一支烟,预备点上,忽然想起这是周公馆,于是改了主张,很熟练地偷了几支烟卷同雪茄,放在自己的旧得露出黄铜底镀银的烟盒里。
四(厌恶地望着鲁贵做完他的偷窃的勾当,轻蔑地)哦,就这么一
点事么?那么,我知道了。
四凤拿起药碗就走。
贵你别走,我的话还没完。
四还没完?贵这刚到正题。
四对不起您老人家,我不愿意听了。(反身就走)贵(拉住她的手)你得听!
四放开我!(急)--我喊啦。
贵我告诉你这一句话,你再闹。(对着四凤的耳朵)回头你妈就到这儿来找你。(放手)。
四(变色)什么?贵你妈一下火车,就到这儿公馆来。四妈不愿意我在公馆里帮人,您为什么叫她到这儿来找我?我每天晚上,回家的时候自然会看见她,您叫她到这儿来干什么?贵不是我,四凤小姐,是太太要我找她来的。
四太太要她来?贵嗯,(神秘地)奇怪不是,没亲没故。你看太太偏要请她来谈一谈。
四哦,天!您别吞吞吐吐地好么?贵你知道太太为什么一个人在楼上,做诗写字,装着病不下来?四老爷一回家,太太向来是这样。贵这次不对吧?四我知道这半年多,他跟太太不常说话的。贵真的么?--那么太太对你呢?四这几天比往日特别地好。
贵那就对了!--我告诉你,太太知道我不愿意你离开这儿。这次,她自己要对你妈说,叫她带着你卷铺盖,滚蛋!四(低声)她要我走--可是--为什么?贵哼!那你自己明白吧。--还有--四(低声)要妈来干什么?贵对了,她要告诉你妈一件很要紧的事。
四(突然明白)哦,爸爸,无论如何,我在这儿的事,不能让妈知道的。(惧悔交加,大恸)哦,爸爸,您想,妈前年离开我的时候,她嘱咐过您,好好地看着我,不许您送我到公馆帮人。您不听,您要我来。妈不知道这些事,妈疼我,妈爱我,我是妈的好孩子,我死也不能叫妈知道这儿这些事情的。(扑在桌上)我的妈呀!
贵孩子!(他知道他的戏到什么情形应当怎样做,他轻轻地抚摸着四凤)你看现在才是爸爸好吧,爸疼你,不要怕!不要怕!她不敢怎么样,她不会辞你的。
四她为什么不?她恨我,她恨我。
贵她恨你。可是,哼,她不会不知道这儿有一个人叫他怕的。四她会怕谁?贵哼,她怕你的爸爸!你忘了我告诉你那两个鬼哪。你爸爸会抓鬼。昨天晚上我替你告假,说你妈来的时候,要我叫你妈来。我看她那两天的神气,我就猜了一半,我顺便就把那天半夜的事提了两句,她是机伶人,不会不懂的。--哼,她要是跟我装蒜,现在老爷在家,我们就是个麻烦;我知道她是个厉害人,可是谁欺负了我的女儿,我就跟谁拼了。
四爸爸,(抬起头)您可不要胡来!
贵这家除了老头,我谁也看不上眼,别着急,有你爸爸。再说,也许是我瞎猜,她原来就许没有这意思。她外面倒是跟我说,因为听说你妈
会读书写字,总想见见谈谈。
四(忽然谛听)爸,别说话,我听见好像有人在饭厅(指左边)咳嗽似的。
贵(听一下)别是太太吧?(走到通饭厅的门前,由锁眼窥视,忙回来)可是不她,奇怪,她下楼来了。
四(擦眼泪)爸爸,擦干了么?贵别慌,别露相,什么话也别提。我走了。
四嗯,妈来了,您先告诉我一声。
贵对了,见着你妈,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听见了没有?(走到中门,又回头)别忘了,跟太太说鲁贵惦记着太太的病。鲁贵慌忙由中门下。四凤端着药碗向饭厅门,至门前,周繁漪进。她一望就知道是个果敢阴鸷的女人,她的脸色苍白,只有嘴唇微红,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粱令人觉得有些可怕。但是眉目间看出来她是忧郁的,在那静静的长的睫毛的下面。有时为心中的郁积的火燃烧着,她的眼光会充满了一个年青妇人失望后的痛苦与怨望,她的嘴角向后略弯,显出一个受抑制的女人在管制着自己。她那雪白细长的手,时常在她轻轻咳嗽的时候,按着自己瘦弱的胸。直等自己喘出一口气来,她才摸摸自己胀得红红的面颊,喘出一口气。她是一个中国旧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静,她的明慧--她对诗文的爱好,但是她也有更原始的一点野性:在她的心,她的胆量,她的狂热的思想,在她莫明其妙的决断时忽然来的力量。整个地来看她,她似乎是一个水晶,只能给男人精神的安慰,她的明亮的前额表现出深沉的理解,像只是可以供清谈的;但是当她陷于情感的冥想中,忽然愉快地笑着;当她见着她所爱的,红晕的颜色为快乐散布在脸上,两颊的笑涡也显露出来的时节,你才觉得出她是能被人家爱的,应当被人爱的,你才知道她到底是一个女人,跟一切年青的女人一样。
她会爱你如一只饿了三天的狗咬着它最喜欢的骨头,她恨起你来也会像只恶狗狺狺地,不,多不声不响地恨恨地吃了你的。然而她的外形是沉静的,忧郁的,她会如秋天傍晚的树叶轻轻落在你的身旁,她觉得自己的夏天已经过去,西天的晚霞早暗下来了。
她通身是黑色。旗袍镶着灰银色的花边。她拿着一把蒲扇,挂在手指下,走进来。她的眼睛略微有点塌进,很自然地望着四凤。四(奇怪地)太太!怎样您下楼来啦?我正预备给您送药去呢!繁(咳)老爷在书房么?四老爷在书房里会客呢。繁水来?四刚才是盖新房子的工程师,现在不知道是谁,您预备见他。
繁不。--老妈子告诉我说,这房子已经卖给一个教堂做医院,是么?四是的,老爷觉把小东西都收一收,大家俱有些已经搬到新房子里去了。
繁谁说要搬房子?四老爷回来就催着要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