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萍,你再听清楚点,你就是你父亲的私生子!萍(惊异而无主地)你瞎说,你有什么证据?繁请你问你的体面父亲,这是他十五年前喝醉了的时候告诉我的。(指桌上相片)你就是这年青的姑娘声的小孩。她因为你父亲又不要她,就自己投河死了。萍你,你,你简直--好,好,(强笑)我都承认。你预备怎么样?你要跟我说什么?繁你父亲对不起我,他用同样手段把我骗到你们家来,我逃不开,生了冲儿。十几年来像刚才一样的凶横,把我渐渐地磨成了石头样的死人。你突然从家乡出来,是你,是你把我引到一条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情妇的路上去。是你引诱我的!萍引诱!我请你不要用这两个字好不好?你知道当时的情形怎么样?繁你忘记了在这屋子里,半夜,我哭的时候,你叹息着说的话么?
你说你恨你的父亲,你说过,你愿他死,就是犯了灭伦的罪也干。萍你忘了。那时我年青,我的热叫我说出来这样糊涂的话。繁你忘了,我虽然只比你大几岁,那时,我总还是你的母亲,你知道你不该对我说这种话么?萍哦--(叹一口气)总之,你不该嫁到周家来,周家的空气满是罪恶。
繁对了,罪恶,罪恶。你的祖宗就不曾清白过,你们家里永远是不干净。
萍年青人一时糊涂,做错了的事,你就不肯原谅么?(苦恼地皱着眉)繁这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我已预备好棺材,安安静静地等死,一个人偏把我救活了又不理我,撇得我枯死,慢慢地渴死。让你说,我该怎么办?萍那,那我也不知道,你来说吧!
繁(一字一字地)我希望你不要走。
萍怎么,你要我陪着你,在这样的家庭,每天想着过去的罪恶,这样活活地闷死么?繁你既知道这家庭可以闷死人,你怎么肯一个人走,把我放在家里?萍你没有权利说这种话,你是冲弟弟的母亲。繁我不是!我不是!自从我把我的性命,名誉,交给你,我什么都不顾了。我不是他的母亲。不是,不是,我也不是周朴园的妻子。萍(冷冷地)如果你以为你不是父亲的妻子,我自己还承认我是我父亲的儿子。
繁(不曾想到他会说这一句话,呆了一下)哦,你是你父亲的儿子。--这些月,你特别不来看我,是怕你的父亲?萍也可以说是怕他,才这样的吧。
繁你这一次到矿上去,也是学着你父亲的英雄榜样,把一个真正明白你,爱你的人丢开不管么?萍这么解释也未尝不可。繁(冷冷地)怎么说,你到底是你父亲的儿子。(笑)父亲的儿子?(狂笑)父亲的儿子?(狂笑,忽然冷静严厉地)哼,都是没有用,胆小怕事,不值得人为他牺牲的东西!我恨着我早没有知道你!萍那么你现在知道了!我对不起你,我已经同你详细解释过,我厌恶这种不自然的关系。我告诉你,我厌恶。我负起我的责任,我承认我那时的错,然而叫我犯了那样的错,你也不能完全没有责任。你是我认为最聪明,最能了解的女子,所以我想,你最後会原谅我。我的态度,你现在骂我玩世不恭也好,不负责任也好,我告诉你,我盼望这一次的谈话是我们最末一次谈话了。(走向饭厅门)繁(沉重地语气)站着。(萍立住)我希望你明白我刚才说的话,我不是请求你。我盼望你用你的心,想一想,过去我们在这屋子里说的,(停,难过)许多,许多的话。一个女子,你记着,不能受两代的欺侮,你可以想一想。
萍我已经想得很透彻,我自己这些天的痛苦,我想你不是不知道,好请你让我走吧。
周萍由饭厅下,繁漪的眼泪一颗颗地流在腮上,她走到镜台前,照着自己苍白的有皱纹的脸,便嘤嘤地扑在镜台上哭起来。鲁贵偷偷地由中门走进来,看见太太在哭。
贵(低声)太太!
繁(突然抬起)你来干什么?贵鲁妈来了好半天啦!繁谁?谁来了好半天啦?贵我家里的,太太不是说过要我叫
她来见么?繁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告诉我?贵(假笑)我倒是想着,可是我(低声)刚才瞧见太太跟大少爷说话,所以就没有敢惊动您。繁啊你,你刚才在--贵我?我在大客厅里伺候老爷见客呢!(故意地不明白)太太有什么事么?繁没什么,那么你叫鲁妈进来吧。贵(谄笑)我们家里是个下等人,说话粗里粗气,您可别见怪。繁都是一样的人。我不过想见一见,跟她谈谈闲话。贵是,那是太太的恩典。对了,老爷刚才跟我说,怕明天要下大雨,请太太把老爷的那一件旧雨衣拿出来,说不定老爷就要出去。繁四凤跟老爷检的衣裳,四凤不会拿么?贵我也是这么说啊,您不是不舒服么?可是老爷吩咐,不要四凤,还是要太太自己拿。繁那么,我一会儿拿来。
贵不,是老爷吩咐,说现在就要拿出来。
繁哦,好,我就去吧。--你现在叫鲁妈进来,叫她在这房里等一等。
贵是,太太。
鲁贵下,繁漪的脸更显得苍白,她在极力压制自己的烦郁。繁(把窗户打开吸一口气,自语)热极了,闷极了,这里真是再也不能住的。我希望我今天变成火山的口,热烈烈地冒一次,什么我都烧个干净,当时我就再掉在冰川里,冻成死灰,一生只热热烈烈地烧一次,也就算够了。我过去的是完了,希望大概也是死了的。哼,什么我都预备好了,来吧,恨我的人,来吧。叫我失望的人,叫我忌(女石)的人,都来吧,我在等候着你们。(望着空空的前面,既而垂下头去,鲁贵上。)贵刚才小当差进来,说老爷催着要。
繁(抬头)好,你先去吧。我叫陈妈过去。
繁漪由饭厅下,贵由中门下。移时鲁妈--即鲁侍萍--与四凤上。鲁妈的年级约有四十七岁的光景,鬓发已经有点斑白,面貌白净,看上去也只有三十八九岁的样子。
她的眼有些呆滞,时而呆呆地望着前面,但是在那修长的睫毛,和她圆大的眸子间,还寻得出她少年时静慰的神韵。她的衣服朴素而有身份,旧蓝布裤褂,很洁净地穿在身上。远远地看着,依然像大家户里落迫的妇人。她的高贵的气质和她的丈夫的鄙俗,好小,恰成一个强烈地对比。她的头还包着一条白布手巾,怕是坐火车围着避上的,她说话总爱微微地笑,尤其因为刚刚见着两年未见的亲儿女,神色还是快慰地闪着快乐的光彩。她的声音很低,很沉稳,语音像一个南方人曾经和北方人相处很久,夹杂着许多模糊,轻快的南方音,但是她的字句说得很清楚。她的牙齿非常整齐,笑的时候在嘴角旁露出一对深深的笑涡,叫我们想起来四凤笑时口旁一对浅浅的涡影。
第1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