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道经贵屿,唤田间老人问之,皆云:“仕镇一日不死,乡民一日畏惧。即暗受科派,亦不敢一开口也。”
余恚甚,欲重创之,终以监生未革,不得加严刑,复捶其足数十。而上官文移驳诘,上下往返经一年又逾两月,仍未咨革监生。而余以奉参离任,其网漏吞舟与否?则俟后之君子矣。
吾友旷鲁之恨余不将马仕镇扑杀,而拘牵文义效俗吏之所为,受人掣肘,空劳笔墨。若使巨奸逸罚,则贵山都百里内外,遭其殃害,无有已时。不知谁之过也?余亦悔之!
译文潮阳有个大盗,人称马仕镇,还是个太学生哩!其实,他名字叫鸣山,仕镇是他的字。他所居住的村庄叫仙村,座落在贵屿南面六七里的地方,属举练都管辖。这里沃野平坦,四望无际,溪河交错,水清树绿。月色溶溶之夜,渔舟在芦花间穿梭往来,橹声噜咿,渔歌高吭,此起彼伏,风景不亚于江南苏州、松江一带,的确为岭东之胜景。
从前人们给这里起名仙村,如今这仙村则成了贼窝。马家是这里的大户,有两千多男子,分为三个寨子居住。周围乡村,不敢窥伺。马仕镇豪雄、粗犷、剽悍,尤为马家之首。他彷佛生来爱偷盗,只要看到别人的财物,心里就不能平静,非偷取不可。纵使至亲好友,有了财富,也一定对他深藏隐蔽,不敢让他发现。
马仕镇仰慕柳下跖、宋江的为人,成天招邀盗匪,往来融洽,四方无赖之辈都归附于他。在他居住的房舍旁有座大楼,雄伟高峻,坚固深邃,群盗前来,皆在楼中款待。大抵是以小偷为主,能飞檐走壁、钻墙穿洞的为上客。在水中驾船,运私盐、抢劫客货的次之。怀中揣石,袖里藏椎,徘徊道旁,拦劫过客而抢夺财物的又次之。大楼里住着百余人,他们出出进进,露着膀子,瞪着眼睛,骄横之极,无所顾忌。老百姓有敢冒犯他们的,动不动就拳打脚踢。这时,必须立即谢罪,稍微慢了一点,他们就会连夜闯进你的家中,把你家中抢劫扫荡得一干二净。若有谁家耕牛跑进村里,追牛的人还在门外,屋里的人就把牛杀了,把皮肉当门悬挂而卖,牛主连看也不敢再看,只好离开。乡里人畏之如虎,不敢斥责,大家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大楼公”,或叫“楼鳖子公”。称他“鳖子”,这是潮阳人最为贱恶的名号。
马仕镇靠偷盗起家,逐渐富饶起来。康熙四十三年,捐资做了个太学生,从此俨然入了士林一样。群盗不再喊他“大哥”,齐称他为“马老爹”了。马老爹这个名字,声震潮郡,巡抚、藩台衙门的差人,道台、知府衙门的役隶,都暗地与他来往。凡是上边官员派到此地出访查巡的人,十人有九人住在他家。因为这个缘故,潮阳地面上的绅士、县吏、捕役,无不对他奉承,和他结交,因为心里捏着一把汗,唯恐哪一点惹他不高兴。这样一来,弄得贵山、峡山、洋乌、黄陇、举练等地,家家不得安宁,百里之内,人们敢怒而不敢言。
曾有人偷偷告官,准备将他逮捕治罪,但都因为他顽固抗拒而办不到。他对殴打差官,对抗捉拿,看得无足轻重。前前后后在潮阳任职或代理的十任县令,拘缉三十四年,没能将他抓获。有的官员设法笼络他,如彭县令就曾委托他征收五都钱粮,但他仍然偷盗如故,而且侵占欺诈,强行摊派,没有休止。
支县令因此勃然动怒,向守将发出文书,借兵四百,亲自到仙村捕他。马仕镇命令三寨紧闭大门,拒守于边墙之上,施放火炮,轰击支县令。守军兵弁恐杀伤人命,挑起大祸,急命班师退兵。支县令愤恨难平,但各位上司左右都是马仕镇的心腹,反而斥责县令,于是不得不冰释了事。从此,马仕镇威震惠、潮二州,再也没有人敢生擒捕他的念头了。
魏令君把西南地方委托马仕镇看守,号称总约长。马仕镇更加骄横,无所畏惧。他有时到潮阳县城,没有人敢管。这样,偷盗之凤渐渐波及城中。不论是布匹还是百货,他们都拣好的偷抢。市面上犯法作乱之人、以至世家大族子弟中,都有人暗中充当他的党羽,坐地分赃。
有一位监生名叫陈开发,是个买卖人,积蓄了很多布匹。
马仕镇侦知此情。当时华桥有个叫胡其畅的人,是峡山、和平一带的巨贼,然而也依附马仕镇门户,听他指挥。马仕镇就命令胡其畅,率领马阿一、刘阿信、黄阿尾、蔡阿乙等,以轻舟直抵隆津。趁黄昏进城,三更时分,穿墙破壁进入陈开发铺中,恣意搜刮,大获所得而去。
当时,代理知县白公去世,陈开发将被盗之事告诉县尉。
县尉分派差役缉拿。而盗贼的船却扬长摇曳归返了。他们经过林八渡时,被水保方东升捕获,连舟带人都擒捉了。胡其畅等都被抓,唯有刘阿信跳水逃生,奔报马仕镇。仕镇亲自到林八渡,会见方东升。这时,东升早将盗船上的布匹、绒线等赃物,全取走藏在家,暗中派保长李茂开入县告发了。马仕镇软硬兼施,诱之以利,胁之以威,东升也感到恐惧,归还布匹四百丈,将胡其畅等人统统释放。
不久,捕役到林八渡,在通往华桥的路上遇到胡其畅,将其抓获。方东升把所剩布匹、绒线交给县尉。县尉审讯,才知道是马仕镇所作所为。就根据实情呈文报告知府大人。这时我刚奉命兼任潮阳知县,不知道这件事,只是一向听说马仕镇是一方大盗,经十任县令缉捕三十四年,未能抓获。我很想为地方百姓除去这一大害。十月十七日,将赴潮阳,船经过仙村,见马家三寨鼎足而立,人烟稠密,寨内大楼巍然雄壮,看来确实不可以力破获。为了此事,夜间踌躇,不能入睡。后来打听出马仕镇有个外甥林承,在潮阳县衙当马快。我一时计上心来,内心高兴地说:“希望就在这人身上了。”
十八日,我到达潮阳上任,秘传林承到内室,对他说:“你是要活?还是要死?想保全老婆孩子?还是想灭绝门户?”
林承听我这样说,惊骇不止,叩头流血,不知我要做什么。我说:“你舅舅马仕镇是什么人,你也清楚。你如能把他弄来,就给你一条活路;若弄不来,就是死路一条,关起你的老婆孩子,灭绝你的门户。”林承哭道:“这事很难,不是靠强力兵威能办到的。让我慢慢考虑考虑吧。”我说:“这事宜快不宜慢,当他还不知道我的法令时,你还可以将他引诱而来;晚了,他就不敢再出来了。我派林光、翁馗等五人和你协同配合。你先用调虎离山之计,然后相机而行就可以了。”
林承让林光等暂且等候,自己借口有事到仙村向马仕镇问安,好像毫不经意的样子。他乘机会对马仕镇说:“舅舅独霸一方,身为总约长。现在新官上任,难道不要去拜见吗?”马仕镇说:“我也正考虑这件事。”林承说:“何必为这事伤脑筋?
去就去,不去就不去,谁敢怎样舅舅您呢?但人家新来乍到,有过堂应卯的先例。可借此机会看看他是否有能力。如果他威严可畏,那么以后就回避些;如果他可以接近轻侮,那就对他戏耍藐视。”马仕镇说:“我听说此人好像挺可怕。”林承说:“就是他极为可怕,初来乍到也是茫然不知。乘他还不了解情况时前去拜见,故意让县中人们看看,以后就是再不前去拜见,人们也不敢说您故意抗拒了。”马仕镇说:“那好吧!”随即带人驾船去县城。林承又装作还有别的事情要办,辞别而去。
第4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