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所谓“约而无所不通”者,请以从古以来凡言性者明之。“若有恒性”,理之一也,“克绥厥猷”,则分之殊者,隐然寓乎其间。“成之者性”,理之一也,“仁者”“知者”“百姓”也,“相近”也者,分之殊也。“天命之谓性”,理之一也,“率性之谓道”,分之殊也(此别有说,在后)。“性善”,理之一也,而其言未及乎分殊,“有性善,有性不善”,分之殊也,而其言未及乎理一。程张本思孟以言性,旣专主乎理,复推气质之说,则分之殊者诚亦尽之。但曰“天命之性”,固已就气质而言之矣,曰“气质之性”,性非天命之谓乎?一性而两名,且以气质与天命对言,语终未莹。朱子尤恐人之视为二物也,乃曰“气质之性,即太极全体堕在气质之中。”夫旣以堕言,理气不容无罅缝矣。惟以理一分殊蔽之,自无徃而不通,而所谓“天下无性外之物”,岂不亶其然乎!
一六、至理之源,不出乎动静两端而已。静则一,动则万殊,在天在人一也。乐记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此理之在人也,不于动静求之,将何从而有见哉?然静无形而动有象,有象者易识,无形者难明,所贵乎穷理者,正欲明其所难明尔。夫未发之中,即“帝降之衷”,即“所受天地之中以生”者,夫安有不善哉!惟是喜怒哀乐之发,未必皆中乎节,此善恶之所以分也。节也者,理一之在分殊中也。中节即无失乎天命之本然,何善如之?或过焉,或不及焉,犹有所谓善者存焉,未可遽谓之恶也。必反之,然后为恶。“反之”云者,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也。所以善恶之相去,或相倍蓰,或相十百,或相千万,兹不谓之万殊而何?然欲动情胜,虽或流而忘反,而中之本体,固自若也,初未始须臾离也。不明乎此,而曰我知性,非妄欤!
一七、乐记所言欲与好恶,与中庸喜怒哀乐,同谓之七情,其理皆根于性者也。七情之中,欲较重,盖惟天生民有欲,顺之则喜,逆之则怒,得之则乐,失之则哀,故乐记独以性之欲为言,欲未可谓之恶,其为善为恶,系于有节与无节尔。
一八、天人一理,而其分不同。“人生而静”,此理固在于人,分则属乎天也。“感物而动”,此理固出乎天,分则属乎人矣。君子必愼其独,其以此夫。
一九、理一分殊四字,本程子论西铭之言,其言至简,而推之天下之理,无所不尽。在天固然,在人亦然,在物亦然;在一身则然,在一家亦然,在天下亦然;在一歳则然,在一日亦然,在万古亦然。持此以论性,自不须立天命、气质之两名,粲然其如视诸掌矣。但伊川旣有此言,又以为“才禀于气”,岂其所谓分之殊者,专指气而言之乎?朱子尝因学者问理与气,亦称伊川此语说得好,却终以理气为二物。愚所疑未定于一者,正指此也。
二〇、“天命之谓性”,自其受气之初言也;“率性之谓道”,自其成形之后言也。盖形质旣成,人则率其人之性,而为人之道;物则率其物之性,而为物之道。钧是人也,而道又不尽同,仁者见之则谓之仁,知者见之则谓之知,百姓则日用而不知,分之殊也,于此可见。所云“君子之道鲜矣”者,盖君子之道,乃中节之和,天下之逹道也,必从事于修道之教,然后君子之道可得,而性以全。戒惧愼独,所以修道也。
二一、“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子思此言,所以开示后学,最为深切。盖天命之性,无形象可覩,无方体可求,学者猝难理会,故即喜怒哀乐以明之。夫喜怒哀乐,人人所有而易见者,但不知其所谓“中”,不知其为“天下之大本”,故特指以示人,使知性命即此而在也。上文“戒愼恐惧”,即所以存养乎此,然知之未至,则所养不能无差,或陷于释氏之空寂矣。故李延平教人“须于静中体认大本未发时气象分明,即处事应物自然中节。”李之此指,盖得之罗豫章。罗得之杨龟山,杨乃程门髙第,其固有自来矣。程伯子尝言:学者先须识仁,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叔子亦言:勿忘勿助长,只是养气之法,如不识怎生养?有物始言养,无物又养个甚?由是观之,则未发之中,安可无体认工夫!虽叔子尝言“存养于未发之时则可,求中于未发之前则不可”,此殆一时答问之语,未必其终身之定论也。且以为“旣思即是已发”,语亦伤重。思乃动静之交,与发于外者不同,推寻体认,要不出方寸间尔。伯子尝言“天理二字,是自家体贴出来。”又云“中者,天下之大本,天地之间,亭亭当当,直上直下之正理,出则不是。”若非其潜心体贴,何以见得如此分明!学者于未发之中,诚有体认工夫,灼见其直上直下,眞如一物之在吾目,斯可谓之知性也已。亹亹焉,戒惧以终之,庻无负子思子所以垂教之深意乎!
二二、存养是学者终身事,但知旣至与知未至时,意味逈然不同。知未至时,存养非十分用意不可,安排把捉,静定为难,徃徃久而易厌。知旣至,存养即不须大叚着力,从容涵泳之中,生意油然,自有不可遏者,其味深且长矣。然为学之初,非有平日存养之功,心官不旷,则知亦无由而至。朱子所谓“诚明两进”者,以此。省察是将动时更加之意,即大学所谓安而虑者。然安而能虑,乃知止后事,故所得者深,若寻常致察,其所得者,终未可同日而语。大抵存养是君主,省察乃辅佐也。
二三、孟子以“勿忘勿助长”为养气之法,气与性一物,但有形而上下之分尔,养性即养气,养气即养性,顾所从言之不同,然更无别法。子思所谓“戒愼恐惧”,似乎勿忘之意多,孟子语意较完也。
二四、格物致知,学之始也。克已复礼,学之终也。道本人所固有,而人不能体之为一者,盖物我相形,则惟知有我而已。有我之私日胜,于是乎违道日逺。物格则无物,惟理之是见。已克则无我,惟理之是由。沛然天理之流行,此其所以为仁也。始终条理,自不容紊。故曰“知至,至之。知终,终之。”知及之而行不逮,盖有之矣,苟未尝眞知礼之为礼,有能“不逺而复”者,不亦鲜乎!
第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