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石佩珩算计已定,安心睡去。三更时分,梦见一个白须老者,同父亲来至床前,说道:“一念才起,鬼神即知。你欲报亲仇,感动上帝,郝龙恶贯满盈,正当显戮,故假手于汝。明日郝龙死期已至,我自然助汝成功。”佩珩正下床拜谢,又见父亲分付道:“你若报了冤仇,即须离此远去,一到南直扬州,自有遭际。前程远大,保重方可。”言讫,一阵冷风,倏然不见。佩珩哭醒转来,浑身犹惊颤不定。因把梦中言语牢记在心。巴到天明,起身梳洗饱餐,即到父母坟前祷告道:“父母神灵不远,梦中所说,必求神明相助。若得杀却那厮,依言远去,春秋祭扫,便至无人。待孩儿挣得好日回乡,重整旧业,修葺坟茔,以赎前罪。望在天暗佑,扶子成人。”言罢,放声大哭。
哭毕归家,换去孝服,到王家称足屋价,交还了屋,辞别了邻里,只说往城中去住。把零星家伙及破旧衣服、平昔演习弓箭等项,一总寄顿堂兄家中。止带了随身行李,将存余银两藏好,将利刃一把也贴身藏下,又将一玉锁儿系好———这玉锁还是幼时父母恐他难得长养,与他挂在项上的;琢得精巧绝伦,镂着双鱼戏水,暖润滑泽,煞是一方宝玉,故不忍捐弃。当下装束停当,便到城中来。
因恐天晚,便不到施仁甫家盘桓。一直进城,到郝家左近走一会,随转入小巷,到他后门首。只见高墙插天,双扉紧闭,暗想一个计较:恐有人来撞见生疑,便走过后门去。不上一箭之地,只见侧里又有一条小巷,便信步转入。将到尽处,只见道旁有一所古庙,檐下有一匾额,墨漆剥落,字迹难考。乃走进庙中,只见阴风惨惨,冷气冲冲,神像被尘埃蒙蔽,桌案俱损坏不堪,料是无人所居,以致如此。但不知是何鬼神。回头却见靠檐石碑孑立,便将神柜上灰尘拂去,放了行李,然后拂去碑上轻尘,细细观看,乃知是唐朝李积庙。因他破突厥有功,土人思其德泽,故立庙祭祀,知此地原是并州。李世积曾为并州都督,突厥畏威,不敢南下。因思:“李世积十二三岁作无赖贼,二十余岁投太宗做元帅,东征西战,助太宗得有天下,如今享荣名千载,昔日被恩宠一时。我今数逢阳九,狼狈如斯,对古贤豪,于心有愧。”便伏地顿首,祷告神灵虚空佑护。乃将报仇始末默诉一番,恳祈神明赐一机会。
拜罢,靠着庙门呆立。心下打算:“倘有人来问时,只说是因无盘费,借此庙中过夜。……”尚未打算得了,忽见有人走过去,回头看看,却不做声,佩珩心下反惊跳不定。又立半晌,只见天色渐渐昏黄,不辨物色,便将行李藏在神橱内,走出庙门。到小巷转弯处,只见一人挑着担,手里打着锣,担里点着灯,一路过去。佩珩晓得是卖枣糕熟食的,让他过去,便走到郝家后门首来。刚刚走到,只见后门开了,一个小厮跑出,喊叫:“卖糕的走来!”叫了几声,那人因自己锣声混杂,不听见,只顾走去。这小厮骂道:“死囚攮的,耳聋了?”便飞也似追去。佩珩见他去了,门里不见有人,心下大喜,暗想道:“这是天赐机缘,神明果不欺人!”便不暇审度,望门里溜将进去。黑魆魆地,东西乱摸,摸着了堆的大缸,一直套上去,不知多少;再摸缸那边,乃是墙,却喜有些罅隙,便挨进去躲着。
身才定,只听得有人脚步响,一路喃喃的道:“小猴子只顾贪嘴,就把门开了去,待我掩上了,耍他一耍。”听他一路走到后门边,把门关上。少刻,只听得门外一片声敲着,叫道:“王伯伯,我晓得是你,开了我,我分东西你吃。”里边的人只不做声。外边的人叫了许久,便把门乱推。只听得一声响,外边的人跌将进来,里边的拍手大笑。那小厮便骂道:“老狗养的,耍我好跌!跌痛了腿,看我把你腿也敲折了才罢。”那人也骂道:“小狗才,不知世事!这时候还熬不得馋,开了门就去。我是管门的,设使有歹人乘空进来,弄出歹事,不是我的干系么!我来关门,你倒骂我,我老人家是你骂的?且同你去见老爷,看怎么样。”小厮道:“就是老爷也不难为我,难道你该耍我跌的?”那人道:“你说老爷宠用了你,便身分大了;难道你该这时候还嘴馋,门户都不管的?”两个正在暗地里厮闹,只见又有一人,提着灯从里面出来,道:“你两个为什么相嚷?有话好说。”两人都向他诉说一番。那人道:“小兄弟,你不该这时还买东西吃,不顾门户;王哥,你也不该耍他,两人都有些不是。不要嚷了,讨弟兄们得知,不好意思。”便扯着小厮去道:“王哥,不要气他,上个灯儿睡觉罢。”姓王的道:“有恁的气!他孩子家不知个世事,我做老人家的只索认他!”说罢,关了后门,也自去了。移时复携着灯来,自言自语道:“好没来由,受这小贼囚鸟气!方才见他跌掉了买的东西,不知何物,待我去看。”笑道:“原来是糖煮肉。”听他一边拾,一边吃,又笑道:“这小猴子,却不拾肉去,留与老子受用。”吃完了,才携着灯去。
这时石佩珩躲在缸背后,先听他两人厮闹,又见有人携着灯来,担惊不小,屏气敛息,紧紧伏着;又见姓王的拿火来拾肉,怀着鬼胎,捏着冷汗,只好心里转念,暗祝神明护佑,却喜总不照看,方才放心。乃想道:“我适才到他后门首来,不过察看动静,原打算到夜深掘墙进去。怎恰恰便遇这小厮开门,凑着机会。又两番拿火来,并不照看。岂非天地神明暗中保佑,祖先父母阴力扶持!”因而打点精神,静心等候。听得樵楼二鼓将阑,又听得隔壁有人鼾呼大作,便走出缸外,望里边摸将进去。
摸过两重门,都没有关,转了个弯,便有天光射来,见是一带小轩。走进轩中,再转过屏门,却是一条短衖,衖门紧紧闭着,便依旧走出轩外。见庭心里墙边靠着一条梯子,乃上梯四下探望。此时十月上旬,月色虽无,星光却亮,见墙那边也是一个明堂,前面有一带高楼遮住;靠东北里,像是三间正屋,侧里有几间小屋。想那高楼之下,必是他深密之地,卧房自然在内。便跨在墙上,把梯提将过去,靠好,慢慢走下。不料一脚踏去,踏着了一根竹竿,竿头打着阶沿,响一声。只听得小屋里有人打嗽道:“什么响?”又听得一人是梦醒声音道:“想是侧门没有关,外边狗来走动。”佩珩惊上一身冷汗,不敢前走。立了半晌,听得小屋里鼻息大盛,乃走到正屋檐下,掇开扇槅,走进屋中。见左手里有亮光射来,乃是一带回廊。转南向西,定睛打一看时,却是楼下的院子里,见是一带约有五七间大楼,楼侧又是几间平屋。只听得有人在那平屋里说话响,便踅过去,伏在窗外细听。
第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