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快心编传奇初集>第3章
三人散步,纵观半晌,方邀入一轩中坐下。顷刻摆上酒肴,宾主酬酢。酒至数巡,丁孟明道:“小弟滥叨黉序,实惭文墨,有失礼处,还要吾兄见谅。”张玉飞道:“如今读书的人,往往有许多俗态,不期自至,非酸即腐,非呆即迂。弟思此等人,深足愧耻。吾见有一种豪迈磊落之气,与众不同,真是男儿志趣。”丁孟明道:“若以拘执迂腐较之豁达雄豪,固是不及。吾兄此谈,在小弟固不敢当,然而大丈夫也须如此。”又对驾山道:“小弟此言何如?”驾山点头道:“斯文一脉,原不是叫人迂腐,不过不同于流俗耳。今人则故作迂腐体格,以自托于读书人,诚足深恶痛绝。吾兄所见,小弟略同。”丁孟明拍手大笑道:“英雄所见,大率如。此.”三人说说笑笑,杯盏交错,直吃到午夜方散。
驾山归家,已是大醉。明日直睡到红日三竿,方才起身。梳洗毕,魏义说道:“相公昨日丁家吃酒,直恁地醉?”驾山道:“去回拜他,承他美情留饮,不觉竟醉了。”魏义道:“相公有所不知,这丁相公是扬州城中一个最厉害公子。相公看他出言吐语,便知他是一个险恶的人,只要看他一双眼睛,便是个不好相,将来必遭刑险。一向闻说他家窝藏强盗,在江里打劫过往客商,因此上家私比他少师爷手里更好。相公今后凡与他交接应对,俱要留心。”驾山愕然道:“原来如此,我却不知。既然有此等事,难道官府并不知觉?”魏义道:“官府那里晓得?他与衙门里人,吏书皂快,通同隐庇,纵就知觉,也原调停过了。”驾山道:“留心处固要留心,但看他待朋友,就像情谊厚重的,料也无害于我。”正是:
奸险之人切莫交,语中针刺笑中刀。
莫言意气甜如蜜,稍有参差易改操。
话分两头。却说山西太原府城西,有一陆家庄,那陆家庄上有一个务农的庄家,姓石名虹。妻房刘氏。父亲石骥,是一个秀才。祖上原是大同人氏,因有志读书,见得大同都尚弓马,没有读书的人,故此搬到省城。到石骥手里,读成了书,便得入学。石骥做人也好,有声庠序。养两个儿子,长名石虬,早年亡过;有一嗣子,顶了宗祧。次子便是石虹。石骥死后,石虹读不成书,便移到这陆家庄,种田为活,家事尽可支持。年过四十,才生下一儿,面方耳大,体壮声洪,石虹夫妻好生欢喜。恐他不能养大,有祖上遗下一件宝贝,是一个玉锁,把来就系在小儿颈项上,即取乳名锁儿。到得六七岁,便送在乡塾读书,聪明有识,看过不忘。那村馆先生即于玉锁上起见,取个单名,叫做石琼,表字佩珩。十来岁时,却长得相貌整齐,眉目秀丽,外边看他像是一个文弱书生,内里边却有天赋一身膂力,有异寻常,若与村童顽耍,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后来年纪渐长,越发奢遮。这石琼才得成童,却便有一种高人性格,具宗悫、班超之志。他常道:“为人在世,如白驹过隙,有限时光,最寿者不过百年,名随身没。若不去建功立业,做一个天地间有用处的人,使后人仰慕余芳,流传千载,此生便是虚生。我今株守蓬门,做那些村庄事业,有恁出头日子?”此时渐渐无力读书。前村有一个闲住的老武官,是一个有本事的人,便瞒了父母,私下去投见他,求他指拨弓马。那武官见石琼有些志量,人物出众,将来不是落寞之人,乃尽心教导他,与他讲解兵书战策。佩珩也都心领神会,钻心用力,把枪刀武艺,演习皆精,能一弓发两矢,箭无不中。演习既久,万不失一,心下大喜。然也只是韬藏隐晦,总不露出锋芒。过得一年,那老武官死了,临死之时,把器械弓箭赠几件与佩珩。一有闲暇工夫,便去拈弄。正是:
少年切莫耽闲暇,百岁韶华转眼空。
投笔班生艳千古,愿将健翮试秋风。
闲话休提。且说石虹这老头儿,有些家私,又得好儿子,以为心满意足,快活过日子的。不料时势迁移,命途乖舛,历年水旱不均,田地抛荒,家资耗尽,将产业逐渐变卖,反赁入田种,愈加掣手缩脚,失神少智。佩珩也不得力量读书,随着父亲做田中生活。父子二人拚命做去,争奈天不留情,这“衣食”两字,万难周给,其年又遭春旱,麦俱干死。村中俱言城中郝家放米,远近俱去借贷。石虹立脚不定,明知郝家利重,争奈无亲族移挪,只得也央着中人,到郝家去告借。
你道郝家是何等人?原来是个有钱乡宦,当家的名龙字云骖,专以盘放为事,积聚家资数十余万,贫穷受累的不计其数。恐有官府诈他,便纳了一个中书,交结了官府。长子郝韬,次子郝钤,俱买了生员,越发有势有力,不怕债户少欠他的。乡人又因别家借债不能便应急,这郝家只消写了纸,便有银子,故此乡人情愿担此重利。石虹央着中人,去借得四石小米,算计可度到秋收。不料秋来霪雨连旬,河水泛涨,淹得寸草俱无,好难支架。郝家又追逼要紧,石虹从来不曾受人气的,今见郝家奴仆来讨债,未免嘴里不干不净,一时忍耐不得,便与他相嚷。这些狼虎奴仆们,方倚势生事,怎肯干休?回家轻事重报,郝龙不胜大怒,差人把石虹捉到家中,不问根由,喝令众家人痛打。自己高坐太师椅上,大声叱喝道:“我老爷规矩,那个不知?你敢抗延,不来还纳,反将我差来家人打骂,是何道理?世上那有你这般大胆的人!”石虹此时被众狼虎按捺在地,又受打痛苦,势已至此,不得不哀求道:“委实田里无收,便无偿抵,还求老爷宽限;待我拆屋卖瓦,本利自然清还。”郝龙嗔目大喝道:“唗!好一个自在性儿,要我老爷宽限!难道不晓得我老爷有一个将身准债的法儿么?你若果然无物可偿,便把人口投靠进来,这个反造化了你,你反得倚靠我老爷的势了。疾忙出去,算计定了,速速回覆。”言罢,便转身进去。###第4章石虹见郝龙说到将身准债,便气得喉塞胸填,又不敢抵触,欲要再向哀求,见他又进去了,在地下爬将起来,只得向众家人诉说。众家人那里管他,只是乱嚷乱骂乱推的,搢出大门,只叫:“早须写身子进来,省得我们脚步。”石虹被他们搢得脚不点地走到街上,一路喊叫:“倚富杀人!”众人问知是郝家难为他,便闭口结舌,不来兜搭。还有一等轻薄的道:“你这老头儿,还不快走,却在此处絮絮叨叨,想是打得不爽利么?”正是:
狂吠安论是与非,助他豪猾势巍巍。
一般弱肉强之食,狐技偏能假虎威。
石虹受这一肚子气,没处申诉,又见红日西沉,天将昏黑,便急急出城;幸喜城门还略露些,遂出城外。在路思量道:“我好受苦受累受气!一向衣食无忧,何等自在;今止为年岁荒歉,暂时挪借,打算秋收还他,不料又遇这样天时,受他这般凌辱,还道限我速速完纳,不然竟把合家写去靠他。我想我爹也曾进学,我虽年暮,也还有节气的,怎好去靠人?呸!不如死休!免得贻累妻子。”遂回身急急奔走,欲死到郝家去。走到城门边,却见门已闭了,如何得到郝家?左思右想,一时气忿不过,望着城墙奋身一撞,脑裂血涌,眼见得这条性命结果!此时城门虽闭,那城外开铺子的尚有未曾收店,见有人撞死城下,便叫喊起来。众人点起火把,齐来救护,纷纷嚷嚷,闹动街坊不表。
且说佩珩是日割柴归家,刘氏对他说:“郝家人来捉了你父亲去,此时尚不见回,你可速进城去瞧看。”佩珩听得此言,一口气按捺不住,放下柴担道:“我去也。”飞走的赶进城来。日已沉西,心下愈急,才到城边,只见众人围在一处嚷乱,听得说道:“这是什么人?”又道:“死的了,救不活了。”又道:“不知为着恁事,寻此短见?”佩珩听了,那吃惊不小。急挤上前一看,见众人围着一人在地,有用手候他口气的,有摸他心头的。佩珩在火光影里,分明认得是父亲,便一跃上前,抱住尸骸,放声大哭道:“我的父亲!你缘何死在此处!”一口气接不来,便闷倒在地。有慈心人见了感伤,急忙叫唤扶起,半晌方苏。众人问恁原故,佩珩便把借郝家米事略述,哭道:“郝家既然捉去,为何又死在这边?莫不是郝家暗害了,丢在这里的么?”众人道:“这不相干。方才见一人东西奔走,旋听得触墙声息,想是受了累,一时气忿,故寻此短见。”佩珩此时心胆俱碎,抱着尸骸,捶胸跌足,只是痛哭。
早立过一个老者来道:“小官人,你哭也无益。你父亲必是受了郝家凌辱,故此负气自尽。今已死了,夜又深了,你也料难回去。不如且到我家,歇了一夜,明日再行区处。”佩珩道:“承老爹厚意,但是父亲尸骸暴露,却怎么好?”老者道:“不妨,我家有旧毯,且拿来覆着。”便令人取来盖了,要留佩珩去宿。佩珩哭道:“我父亲如此惨亡,做儿子的何忍去睡?情愿在尸边守了一夜罢!”老者道:“这是你的孝心,但是露天霜气寒冷,一夜如何打熬得过?还到我家去。”便引佩珩到自家屋廊下,付出铺盖,叫佩珩睡觉。佩珩原移到尸旁,人家檐下打坐。
哭到天明,到老者家里还了铺盖,作料下乡报母。走到庭前,见那老者已起身在外,便上前拜谢。老者扶起道:“你父亲如此惨亡,你今如何主意?”佩珩道:“下乡去报知母亲,挪借些银子上来,且买具棺木盛殓了再处。”老者道:“你家值此荒年,却向那里去挪借?”佩珩道:“就是卖身子也顾不得了。”老者道:“岂无亲族告借?何必说这等惨毒的话!”佩珩道:“虽有几个亲族,都遇了这般年岁,也只好各人自顾,那里有钱来周济?止有一个母舅,肯慷慨仗义,上年又亡过了。”老者叹口气道:“可怜是个孤幼,无处投奔。那里不是积德处!”便道:“你既无好亲族,又无处挪借,就是卖身子,一时有谁来买?我有几两积蓄,愿借与你,待你挣扎好了还我罢。”便进去取出三两银子,付与佩珩。佩珩见老者如此盛德,方问及姓名,叫做施仁甫。乃垂泪道:“固承施老爹高厚之恩,也待我做一纸借契,才好领你银子。”施仁甫道:“难道你这般一个少年,就没了我的银子?要契何用!”佩珩不胜感激,便央仁甫同去买了一具棺木,出了脚力钱,抬到城边,将尸骸入殓。佩珩号天抢地,哀感行人。及问知致死之由,都惧怕郝家威势,不敢多嘴。正是:
穷途惨祸卒然投,饶你英雄没转筹。
堪恨眼前浇薄子,不关休戚总悠悠。
佩珩既殓了父尸,停棺城下,乃与施仁甫商议,要与郝家告官分说。施仁甫道:“阿呀,你好不知事!你家父亲不是他家打死,是自寻短见的,这地保怎肯担差?说到后来,纵然逼死自真,谁肯与你做个硬证,执他人命?况且他家巨富,又与官府来往,你孤掌难鸣,如何弄得他过?古语云:‘千金不死,百金不刑。’他只消用上一千五百,这事就冰释了,怎得他吃亏?只怕你反要受他的累哩!竟要听了我说,早休此念。”佩珩道:“固如施老爹所言,但是父亲受此大冤,竟不能替父洗雪,要我做儿子的何用!若与他告到官司,纵卵石不敌,丧身九泉,也等旁人得知我父亲受了冤枉,死者亦得瞑目。”施仁甫笑道:“原来你主意甚差。古来孝子为亲报仇的也不少,都能审时度势,使仇恶必报,亲冤必伸,这才是善于处事的。你今因一时忍不得,便要与他告理,固然是一种至情,自天性发出,原难隐忍。但不知其中有个委曲:你只想,当今之世,惟有‘财'’势‘两件可以行事,你既无钱,又无势,他有财,又有势,相去天渊,如何抵敌?况且这个死所,又非郝家的地方,那时不惟不能雪冤报仇,反要断送一条性命。###第5章且你有老母在家,却教何人奉养?且一经告官,官府便要相验,抛尸露体,不得入土。为仁人孝子的心下何安?我不是与郝家有甚亲故,替他吹散,实是为你算计。不如听了老夫说话,别作良图,待时而动。”佩珩细味其言,果是有理,遂辞别下乡。
走入村中,只见母亲倚门而望,急上前叫声:“妈妈!”眼里便吊下泪来,口里也说不出了。刘氏道:“我儿呀!你昨日去了,怎么父子都不回来?叫我悬悬盼望,好生焦躁!坐了一夜,没有合眼。打听得父亲消息何如?为何这般光景,莫非有甚尴尬么?”佩珩大哭道:“父亲死了!”刘氏大惊道:“怎么说父亲死了?”佩珩道:“被郝家提去打坏,便在城墙上撞死了!”刘氏听说,大叫一声:“我的丈夫呀!”蓦然跌倒,佩珩搀扶不及,慌忙叫唤,那里苏醒?只见得牙关紧闭,心口如冰!你道刘氏如何便到这个地位?只因年纪已高,又为岁值凶荒,吃食便不同往昔,昨日见郝家如狼似虎的家人,把老官儿蜂擒蚁拥的提去,唬得魂不附体,再见儿子去了一夜总不回家,料非好光景,疑虑恓惶,心飞肉跳,已十分难过。今突然闻此凶信,一时气涌上来,头眩跌倒,跌得太重,气遂顿绝。佩珩叫唤良久,不见苏醒,跌足捶胸,啕号陶痛哭。此际真上天下地,也没个法儿生出来!
邻里听得他家哭声,聚来观看,问得其故,个个嗟呀不已,然并没一个为他筹划。佩珩略定一定神魂,猛然思省道:“今父母一时惨亡,父亲已承那施老爹借银收殓,今母亲却无棺木。闻说前村王伯甫要买屋,何不去求他,将这房子卖与他,好弄些银子殡葬父母。”因央邻人看着母亲尸骸,随写了张屋帐,急急走到前村。你道这样年岁,怎么还有人买屋?却有个原故。自古道:“熟年田地隔邱荒,荒年田地隔邱熟。”这陆家庄上荒多熟少,前村系是高乡,今秋大熟,那王老儿在成熟之处,要分儿子出来另居,故此要买屋。佩好遇王老儿正在场上看斛穄米。便上前相见,哭诉情由。王老儿也惨然道:“尊翁与我也是相知一边,当初若要借米,何不早向我说,却去郝家借此重债。今乃遭此大变,父母俱亡,真是人生大不幸了。我岂可不救人之急!”即接了屋帐,拱到起坐处坐了,便去请一个村馆先生来,写下屋契,做个中见。议定价银十五两,先付十两,余待出屋找足。佩珩接了银子,与众人别过,就去买棺木,叫团头盛殓毕,然后入城,取父亲灵柩。
到施仁甫家相谢,具述母亲急死之故,已经变卖房屋,得价买棺。施仁甫大惊道:“你的命运怎么这般不好?两日之内父母双亡,真个可怜极了!”佩珩放声大哭。仁甫亦洒泪不止。佩珩要称还前边所借,施仁甫止住道:“我若要你还,就要你写契了。我也是惯行济困扶危的。你若必要还我,你便看得我轻,你也是个小家子,不是丈夫气概,后来没出头的了。况且你父母双亡,虽已入殓,尚未安葬,用钱之处正多,虽有了这几两屋价,济得恁么事来?以后你还要弄间房子,才好栖身。日常供给也要用度,我正替你担忧作何算计,你怎么反要还我?倘你日后少一缺二,不妨来对我说,自当资助。”佩珩见施仁甫如此仗义疏财,便不好再说别话,唯有挥涕拜谢。施仁甫道:“还有一说,只怕郝家这宗债负,必不肯罢休,定还要与你费气。”佩珩忿然道:“我父母都被他逼死,他还敢问我要?况且我屋都变卖了,将什么与他?”施仁甫摇头道:“他不是这般说。自古道:’父债子还。‘他又是个泼赖人,那里管你!”佩珩道:“且由他怎么样再处。”
当下别了施仁甫,取了父亲灵柩,扛抬下乡,将两棺合葬祖坟讫。终日怀念:“父母之仇,不共戴天,郝家这厮想来决不肯便罢。这几日因我父母惨亡,不便来讨,故也放松一着;只怕再过数日就来聒絮了,施仁甫所料定是不差。但我报仇作何设法?”想了数日,猛然道:“除非杀却这厮,逃避远方,乃是上着。但是他深居简出,我何处乘其不备?除非到他家左近,看个机会下落,或挖撬墙壁,或上屋跳进。我膂力自有,纵就惊动多人,也不妨事。即杀他全家,亦不为过。我今田地俱荒,屋又卖去,身上毫无牵挂,正当报仇。纵逃不出性命,被官府问了死罪,我俯仰无怍,不忝此生!”算计停当,一夜安睡。只因这一念激切,有分教:暗里鬼神来指引,人间豪杰有提携。未知佩珩如何报仇,且听下回分解。
有一凌驾山,便有一丁孟明;有一石佩珩,便有一郝龙。可见善恶都有成对。语云:“一死一生,乃见交情。”当续之曰:“一善一恶,乃成世情。”
刘氏不死,郝龙罪已难逭,乃恶言竟逼两命,其怨毒为何如哉!天怒神怨,即以两命偿之。天道好还,洵不诬也。
第二回凌驾山订誓花园丁孟明存心书室
诗曰:
朋情浅薄烈于今,管鲍知交未可寻。
利仅锱铢犹见夺,患无补救且相侵。
但凭酒食夸豪举,那解金兰惬素心。
古谊不辞如水淡,千秋意气自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