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散,佩珩即令翠翘收拾行李。至夜进房,翠翘道:“相公这般意气,贱妾亦无他虑。但我爹妈年高,如风中烛,必须就来方好。相公,你见今日两个老人的光景么?相公当以此为念。”佩珩道:“不消娘子叮嘱,我须不是负义忘恩的,休生他虑。”当下夫妻二人互相叮嘱告诫:佩珩叫娘子“善事父母,不可使他牵挂愁烦”;翠翘叫丈夫“途路小心,风雨饮食,千万保重,速去速来,以慰我父母”。佩珩虽是侠气少年,然有了这般有色有才有德有礼的娘子,一时分别,颇觉不乐。
一夜歇过。明日侵晨起来,人马饱食,把行李马匹整备结束停当,举家作别。裘友生挥泪相送,翠翘暗中堕泪,情不能胜,合家俱依依不舍。佩珩打熬着心肠,忍泪出门。友生与邓氏又再三叮咛“不可稽迟,使我悬望。”直送上路口分别。正是:
家室团圆人所愿,分离一刻觉伤情。
话终犹有难忘处,临去还添三四声。
佩珩上马起程,昼夜趱行,不则一日到了扬州。进得城中,走到凌家门首,却见有道官的封条粘在门上,心下吃这一惊不小!却似分开顶骨倾冰水,劈破心窝沃沸汤。正在惊骇旁徨,却见一个婆子,一手搀着一个小孩儿,一手提着一个竹篮,叫道:“石相公回来了么?”佩珩定睛一看,认得是魏义妻子沈氏,连忙答应道:“正是回来了。相公却在那里?这门上封皮为何?”沈氏道:“说也话长,石相公随我来。”佩珩乃牵着马,随他转入小巷。到一个檐下,沈氏先开了锁,推门走进一间小屋中。佩珩拴好马匹,安放行李,解下挂刀,然后坐下。
沈氏尚未开言,先哭将起来道:“先前相公与丁公子来往,虽不叫做十分相好,却也是个眼面上朋友。自从石相公去后,相公也只是在东楼读书。一月前,偶去看丁公子,却见了他家强盗书信,丁公子因此怀恨在心。”佩珩惊讶道:“什么强盗书信?”沈氏悄悄道:“那丁公子养着一班家人,惯在江里边做强盗,劫商人货物,为此他家事只管好起来。”佩珩道:“这且莫管他。相公见了这书,后来却是怎么样了?”沈氏道:“看见书信后,不上数日,强盗事破了,被官府拷问,便扳了相公做窝家。”佩珩道:“这是买盗扳赃了,相公怎么摆布?”沈氏道:“相公没有摆布,竟把我丈夫送在牢里,屈打成招,招了同伙。”佩珩大惊道:“这事怎了也!相公却在那里?”
沈氏低声道:“相公只索走了。”佩珩道:“走那里去?”沈氏附耳道:“先前我家老爷在北京时候,曾与京中薛主事相好,又是个同年兄弟,今相公投他去了。”佩珩道:“你相公曾说从未独自出门,何人服侍同去?”沈氏道:“小厮湘烟同去。”佩珩道:“你家不见有这个小厮,那里庄上来的?”沈氏道:“不是家中的,就是丁公子家里小厮。”佩珩大惊道:“怎么到与他家小厮同去?其中有何原故?”沈氏道:“石相公有所不知,那小厮倒是一个好人,极有义气的,年纪有二十来岁了,也与石相公这等四等身材差不多儿;他时常到我家来,与我家相公讲讲说说,极来亲热热,相公待他的情意也着实从厚。这小厮原是北京人,一路的路程我丈夫盘问他,一总熟识。小小年纪,却认得人好歹,又很有奢遮本事,晓得我家相公是个好人,他家主子后来必然没结果的,久已有心要离着他,我家相公也狠信得他过,故此随着相公,竟悄悄去了。彼时丁公子欲害相公,亏他走来报信,相公才知风走的,不然竟要落他圈套哩。”飒珩道:“他家既不见了小厮,难道不追寻的么?”沈氏道:“怎不追寻?听得人说道,丁家把这小厮出首在官府里,差了捕人四下里缉访,后来寻不见也就罢了。我因相公去后也担着干系,留心察听,故此晓得。”佩珩道:“强盗既扳了相公,如今止拿了你丈夫去,你丈夫是怎么供招?那强盗如何质证?这问官将你相公作何着落呢?”
沈氏道:“强盗事破,被人报知各官,县里大爷即将强盗送监禁候,道爷即行提审,强盗便扳了相公———这日隔晚相公即便走的;彼时道爷便差人来拿相公,搜寻不见,遂锁了丈夫去;丈夫也只是叫天喊地的不肯招承。怎奈丁家用了银子,道爷只管把丈夫夹打,要招出相公来,丈夫供称相公于一月前已往苏杭游学去了。”佩珩道:“这也说得是。后来如何?”沈氏道:“后来受刑不过,只得供称说‘因见相公不在家,便结连强盗做这勾当是有的。’道爷便出了文书,发到苏杭下路一带去,要访拿相公。听说还要申报上司,报到部里去,才定罪结案哩。我的丈夫在牢中,眼见得性命要磨杀的了,石相公有何法子,救我丈夫则个!”说罢又哭。佩珩道:“家中却是为何如此?你缘何住在此处?”
沈氏道:“丈夫既招承了,道爷便到家中起赃,把东西一总抢掳去了,众家人也有先拿东西逃走的,也有当时被赶出的。我幸亏一个姓华的,是我丈夫好朋友,他见我被赶出来,无处投奔,领着这六岁孩儿在门首啼哭,他便赁下这一间房子叫我住。方才正往牢中送饭回来,却好遇见石相公。”佩珩顿足道:“一个好好人家,如今弄得人离财散!当初相公既见了丁家强盗的书,是为好朋友面上,不忍首告,今反被他这般陷害!”沈氏道:“正是哩,相公与丁公子相好一边,怎好执去首告?也不料得这万剐的就下得恁般毒手!到如今无了把柄,只索避出去了。”佩珩道:“只是丁家小厮同去,倘一有错失,如何是好?你家相公脱也胆大,近来可曾闻些信息么?”沈氏道:“自相公去了许多日,并不曾闻什么消耗。但我家相公识人不差,料也定无错失。”佩珩道:“只愿如此便好。”乃道:“我且问你:你相公平素的朋友虽不曾广交,也自然有几个的,为了这事,可曾有人来探望么?”沈氏道:“嗄,自古说:‘酒肉兄弟千个有,急难之中一个无。’自家族中也没有人来,唯恐带累了他,还要说恁朋友?反不如这姓华的,到肯周济我们,铜钱银子上到不计论。”佩珩叹口气道:“这般人那里算得朋友?平素相交他做恁么!却不道厮熟了猪狗,也还有一番情景,难道真正一个人都没有来?”
第2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