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君曰:“夫道大而难明,非吾所能也,今欲学术何如?”子思曰:“君无然也。体道者逸而不穷,任术者劳而无功,古之笃道君子,生不足以喜之,利何足以动之,死不足以禁之,害何足以怨之(禁或作惧,怨或作忌),故明於死生之分,通於利害之变,虽以天下易其胫毛,无所概於志矣。是以与圣人居,使穷士忘其贫贱,使王公简其富贵,君无然也。”卫君曰:“善。”
齐王谓子思曰:“今天下扰扰,诸侯无伯,吾国大人众,图帝何如?”子思曰:“不可也。君不能去君贪利之心。”王曰:“何如?”子思曰:“夫水之性清而土壤汨之,人之性安而嗜欲乱之。故能有天下者,必无以天下为者也,能有名誉者,必无以名誉为者也,达此则其利心外矣。”
卫将军文子之内子死,复者曰:“皋媚女复。”子思闻之,曰:“此女氏之字,非夫氏之名也,妇人於夫氏,以姓氏称礼也。”
费子阳(鲁大夫家臣)谓子思曰:“吾念宗周将灭,泣涕不可禁也。”子思曰:“然此亦子之善意也。夫能以智知可知,而不能以智知未可知,危之道也。今以一人之身,忧世之不治,而泣涕不禁,是忧河水之浊而以泣清之也,其为无益莫大焉。故微子去殷,纪季入齐,良知时也。唯能不忧世之乱而患身之不治者,可与言道矣。”
齐王戮其臣不辜,谓子思曰:“吾知其不辜,而適触吾忿,故戮之。”以为不足伤义也。子思曰:“文王葬枯骨而天下知仁,商纣斩朝涉而天下称暴,夫义者不必遍利天下也,暴者不必尽虐海内也。以其所施而观其意,民乃去就焉。今君因心之忿,迁戮不辜,以为无伤於义,此非臣之所敢知也。”王曰:“寡人实过。乃今闻命,请改之。”
卫公子交见於子思、曰先生圣人之后、执清高之操、天下之君子、莫不服先生之大名也、交虽不敏、窃慕下风、愿师先生之行、幸顾恤之、子思曰公子不宜也,夫清高之节,不以私自累,不以利烦意,择天下之至道,行天下之正路,今公子绍康叔之绪,处战伐之世,当务收英雄保其疆土,非所以明臧否立规检修匹夫之行之时也。
卫公子交馈马四乘於子思,曰:“交不敢以此求先生之欢,而辱先生之洁也。先生久降於鄙土,盖为宾主之饩焉。”子思曰:“伋寄命以来,度身以服卫之衣,量腹以食卫之粟矣。又且朝夕受酒脯及祭燔之赐,衣食已优,意气已定,以无行志,未敢当车马之贶。礼虽有爵赐人,不逾父兄。今重违公子之盛旨,则有失礼之僣焉,若何?”公子曰:“交已言於君矣。”答曰:“不可。为人子者三赐不及车马。”公子曰:“我未之闻也,谨受教。”
穆公欲相子思,子思不愿,将去鲁。鲁君曰:“天下之王亦犹寡人也,去将安之?”子思答曰:“盖闻君子犹鸟也,疑之则举。今君既疑矣,又以己限天下之君臣,窃为言之过也。”
齐王谓子思曰:“先生名高於海内,吐言则天下之士莫不属耳目。今寡人欲相梁起,起也名少,愿先谈说之也。”子思曰:“天下之士所以属耳目者,欲伋之言是非当也。今君使伋虚谈於起,则天下之士必改耳目矣。耳目既改,又无益於起,是两有丧也,故不敢承命。”齐君曰:“起之不贤何也?”子思曰:“君岂未之知乎,厚於财物必薄於德,自然之道也。今起以贪成富,闻於诸侯,而无救施之惠焉,以好色闻於齐国,而无男女之别焉。有一於此,犹受其咎。而起二之,能无累乎?”王曰:“寡人之言实过,愿先生赦焉。”
子思见老莱子,老莱子闻穆公将相子思,老莱子曰:“若子事君,将何以为乎?”子思曰:“顺吾性情,以道辅之,无死亡焉。”老莱子曰:“不可顺子之性也。子性刚而傲,不肖又且无所死亡,非人臣也。”子思曰:“不肖固人之所傲也,夫事君道行言听,则何所死亡。道不行言不听,则亦不能事君,所谓无死亡也。”老莱子曰:“子不见夫齿乎,齿坚刚卒尽相磨,舌柔顺终以不獘。”子思曰:“吾不能为舌,故不能事君。”
公孙龙者,平原君之客也。好刑名,以白马为非白马。或谓子高曰:(子高,孔穿之字,孔箕之子,伋之玄孙)“此人小辨而毁大道,子盍往正诸。”子高曰:“大道之悖,天下之校枉也,吾何病焉。”或曰虽然,子为天下故往也。子高適赵,与龙会平原君家,谓之曰:“仆居鲁,遂闻下风,而高先生之行也,愿受业之日久矣。然所不取於先生者,独不取先生以白马为非白马尔,诚去非白马之学,则穿请为弟子。”公孙龙曰:“先生之言悖也。龙之学,正以白马非白马者也。今使龙去之,则龙无以教矣。今龙为无以教,而乃学於龙,不亦悖乎。且夫学於龙者,以智与学不逮也。今教龙去白马非白马,是先教也,而后师之,不可也。先生之所教龙者,似齐王之问尹文也。齐王曰:‘寡人甚好士而齐国无士。’尹文曰:‘今有人於此,事君则忠,事亲则孝,交友则信,处乡则顺,有此四行者,可谓士乎?’王曰:‘善。是真吾所谓士者也。’尹文曰:‘王得此人,肯以为臣乎?’王曰:‘所愿不可得也。’尹文曰:‘使此人於广庭大众之中,见侮而不敢斗,王将以为臣乎?’王曰:‘夫士也,见侮而不斗是辱,则寡人不以为臣矣。’尹文曰:‘虽见侮而不斗,是未失所以为士也,然而王不以为臣,则乡所谓士者,乃非士乎。夫王之令,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民有畏王令,故见侮终不敢斗,是全王之法也。###第9章而王不以为臣,是罚之也。且王以不敢斗为辱,必以敢斗为荣,是王之所赏,吏之所罚也。上之所是,法之所非也,赏罚是非,相与曲谬,虽十黄帝固所不能治也。’齐王无以应。且白马非白马者,乃子先君仲尼之所取也。龙闻楚王张繁弱之弓,载忘归之矢,以射蛟兕於云梦之囿。反而丧其弓,左右请求之,王曰:‘止也,楚人遗弓,楚人得之,又何求乎?’仲尼闻之曰:‘楚王仁义而未遂,亦曰人得之而已矣,何必楚乎?’若是者,仲尼异楚人於所谓人也,夫是仲尼之异楚人於所谓人,而非龙之异白马於谓马,悖也。先生好儒术而非仲尼之所取也。欲学而使龙去所以教,虽百龙之智,固不能当前也。”子高莫之应,退而告人曰:“言非而转,巧而不理,此固无所不答也。”
异日平原君会众宾而延子高,平原君曰:“先生圣人之后也,不远千里来顾临之欲去,夫公孙子白马之学,今是非未分而先生翻然欲高逝,可乎?”子高曰:“理之至精者则自明之,岂任穿之退哉!”平原君曰:至精之说,可得闻乎。答曰:其说皆取之经传,不敢以意,《春秋》记六鹢退飞,睹之则六,察之则鹢,鹢犹马也,六犹白也,睹之得见其白,察之则知其马,色以名别内由外显,谓之白马,名实当矣。若以丝麻加之女工,为缁素青黄,色名虽殊,其质则一,是以《诗》有素丝,不曰丝素,《礼》有缁布,不曰布缁,牜丽牛玄武,此类甚众,先举其色,后名其质,万物之所同,圣贤之所常也,君子之谓贵当物理不贵繁辞,若尹文之折齐王之所言,与其法错故也,穿之所说於公孙子,高其智悦其行也,去白马之说,智行固存,是则穿未失其所师者也,称此云云,没其理矣。
是楚王之言楚人忘弓楚人得之,先君夫子探其本意,欲以示广,其实狭之,故曰:“不如亦曰人得之而巳也。”是则异楚王之所谓楚,非异楚王之所谓人也。
以此为喻,乃相击切矣。凡言人者,总谓人也;亦犹言马者,总谓马也。楚自国也,白自色也,欲广其人,宜在去楚。欲正名色,不宜去白,忱察此理,则公孙之辨破矣。平原君曰:先生言於理善矣。因顾谓众宾曰:公孙子能答此乎?燕客史由对曰:“辞则有焉,理则否矣。”
公孙龙又与子高记论於平原君所,辨理至於臧三耳。公孙龙言臧之三耳,甚辨,析子高弗应,俄而辞出。明日复见平原君,曰:“畴昔公孙之言,信辨也,先生实以为何如?”答曰:“然,几能臧三耳矣。虽然,实难,仆愿得。”又问於君:“今为臧三耳甚难而实非也,谓臧两耳甚易而实是也,不知君将从易而是者乎,亦从难而非者乎?”平原君弗能应。明日,谓公孙龙曰:“公无复与孔子高辨事也。其人理胜於辞,公辞胜於理。辞胜於理,终必受诎。”
李寅言曹良於平原君,欲仕之平原君,以问子高。子高曰:“不识也。”平原君曰:“良常得见於先生矣,故敢问。”子高曰:“世人多自称上用我,则国无患。夫用智,莫若观其身。其身且犹不免於患。国用之亦乌得无患乎?”平原君曰:“良之有患,时不明也,居家理,治可移於官,良能殖货,故欲仕之。”子高曰:“未可知也。今有人於此,身修计明而贫者志不存也,身不修会计闇而富者,非盗无所得之也。”
子高衣长裾,振褒袖,方屐粗翣(翣扇也),见平原君。君曰:“吾子亦儒服乎?”子高曰:“此布衣之服,非儒服也,儒服非一也。”平原君曰:“请吾子言之。”答曰:“夫儒者居位行道,则有衮冕之服,统御师旅则有介胄之服,从容徒步则有若穿之服,故曰非一也。”平原君曰:“儒之为名何取尔?”子高曰:取包众美兼六艺,动静不失中道。
子高游赵、平原君客有邹文季节者、与子高相善、及将还鲁、诸故人诀既毕、文节送行三宿临别、文节流涕交颐子高徒抗手而巳、分背就路、其徒问曰先生与彼二子善、彼有恋恋之心、未知后会何期、凄怆流涕、而先生厉声高揖此无乃非亲亲之谓乎,子高曰始焉谓此二子丈夫尔,乃今知其妇人也,人生则有四方之志岂鹿豕也哉而常聚乎,其徒曰若此二子之泣非邪、答曰斯二子良人也,有不忍之心,若於取断,必不足矣,其徒曰凡泣者一无取乎,子高曰有二焉,大奸之人,以泣自信,妇人懦夫,以泣著爱。
平原君与子高饮,强子高酒,曰;“昔有遗谚,尧、舜千锺,孔子百觚,子路嗑嗑。尚饮十榼。古之圣贤无不能饮也,吾子何辞焉?”子高曰:“以穿所闻,贤圣以道德兼人,未闻以饮食也。”平原君曰:“即如先生所言,则此言何生?”子高曰:“生於嗜酒者,盖其劝厉奖戏之辞,非实然也。”平原君欣然曰:“吾不戏子,无所闻此雅言也。”
平原君问子高曰:“吾闻子之先君、亲见卫夫人南子、又云南游遇乎阿谷而交辞於漂女、信有之乎答曰士之相信,闻流言而不信者何哉以其所巳行之事占之也昔先君在卫,卫君问军旅焉,拒而不告问不巳摄驾而去,摄取也卫君请见,犹不能终,何夫人之能觌乎,古者大飨,夫人与焉,於时礼仪虽废,犹有行之者,意卫君夫人飨夫子则夫子亦弗获巳矣,若夫阿谷之言,起於近世,殆是假其类以行其心者之为也。
子高適卫,会秦兵将至,信陵君惧,造子高之馆而问祈胜之礼焉。子高曰:“命勇谋之将以御敌,先使之迎於敌所从来之方为坛,祈克於五帝,衣服随其方色,执事人数从其方之数,牲则用其方之牲,祝史告於社稷、宗庙、邦域之内,名山大川君亲素服,誓众於太庙,曰:某人不道侵犯大国,二三子尚皆同心比力死守。将帅稽首再拜受命,既誓,将帅勒士卒陈於庙之右,君立太庙之庭,祝史立於社,百官各警其事御於君以待命。乃大鼓於庙门,诏将帅命卒习射三发,击刺三行,告庙用兵於敌也。五兵备效,乃鼓而出以即敌,此诸侯应敌之礼也。”信陵君曰:“敬受教。”信陵君问子高曰:“古者军旅赏人必於祖,戮人必於社,其义何也?”答曰:“赏功於祖,告分之均,示不敢专也;戮罪於社,告中於土,示听之当也。”
第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