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大序》及郑康成《诗谱序》两文,说诗之义尽之矣。
音律亦须学,多读自然见得。至于白话之漫无音节者,则终不能成立。西洋诗亦有抑扬高下音韵,而十四行诗格律谨严,亦岂漫无准则耶?
昨说一切法界皆入于诗,恐学人难会此旨,实则盈天地何莫非诗?诗通于政事,故可统《书》;以声教感人,故可统《乐》;“迩之事父,远之事君”,故可统《礼》;“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诗之效也,故可统《易》。子夏《诗序》:“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依风俗。”太史公《自序》:“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明人事之记,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二说不别,故可统《春秋》。“《诗》亡而后《春秋》作,则知《春秋》之用即《诗》之用,拨乱反正之心即移风易俗之心也。如是广说,不可终穷。比及证悟,则皆剩语也。”
昔人评钟元常书,谓其“沉着痛快”。推而言之,作诗亦须沉着痛快,说话作事亦须沉着痛快。忠信笃敬,谈何容易。笃实便是沉着,反之则是不诚。
先儒谓《乐》亡而后乐教皆寓于诗。古人之诗皆可歌咏,被之管弦,即是乐教。故春秋之世,聘使往还,酬酢交际,皆有歌诗,后世酬唱即其遗风。
诗不仅尚其辞而已,诗之外大有事在。今人诗所以不及古人者,只是胸襟太小。古人所感者深,今人所感者浅,古人所见者大,今人所见者小,故判然是两个天地,不能相比。如果自己之所感与古人同其深远,自己之所见与古人同其真切,则发而为诗,自然亦可上追古人,但却非易事耳。诗教之义甚大,非心通天地不足以语此。但学者若能常常体会此理,则胸中滓秽日去,清虚日来,久而久之,不知不觉间,气质自然变化了。故诗可以陶冶性情。
作诗是游于艺的事,但必须先志于道、依于仁,然后可。诗人所见者大,则其所言者远;其所积者深,则其所发者厚。不假安排,不事穷索,信手拈来,全是妙用。故曰:作诗须通身是手眼始得。有人问古德,狮子搏兔用全力,是个什么力?答:不欺之力。此虽说禅,亦可论诗。不欺便是诚,不诚则无物。狮子搏兔是用全身气力,故作诗须将整个学问运用在里面,所谓通身是手眼是也。善为诗者,言近而指远,称名小而取类大。心量通乎天地,然后可以动天地;至情通于鬼神,然后可以感鬼神也。
古者朝聘往来,赋诗见志,以微言相感。微者,隐也,不必明言,贵在暗示。实则一切言语属于诗,真有至诚恻怛之怀,发之于言,自是感人。慈母之爱子,不学而能歌,赤子之于母,闻声而相喻,几以真情感通之故。
大抵境则为史,智必诣玄,史以陈风俗,玄则极情性。原乎《庄》、《骚》,极于李杜,建安史骨,陶谢玄宗,杜则史而未玄,李则玄而不圣。挈八代之长,尽三唐之变,咸不出此,兼之者上也。自有义学、禅学,而玄风弥畅,文采虽没,而理却幽深,主文谲谏,比兴之道益广,固诗之旨也。唐宋诸贤犹未能尽其致,后有作者,必将有取于斯。若夫摆脱凡近,直凑单微,随举陈言,皆成新意,累句芜音,自然廓落。但取自适而无近名,舍俗游玄,绝求胜之心,则必有合矣。流变所极,未知其终。如今曰“背景”,犹之史也;亦曰“灵感”,犹之玄也。特言之尚粗,未臻于妙,而遽忘其朔,遂谓古不足法,斯则失之愚耳。
夫乐律声诗之变,何在而非世运升降之机乎。韶、武既亡,《雅》、《颂》(注)之音绝。屈宋以后之赋,汉魏以后之诗,其可传者,犹有变风变雅之遗焉。
(注)《诗经》分国风、小雅、大雅、颂四部分。《诗大序》:“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所由废兴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
(二)
余见今之艺菊者,往往霜降后始花,经冬弥盛,虽冬至犹未凋。耐寒如此,异于朝菌不知晦朔矣,故诗人每以寒花喻晚节。因悟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虽卉木之微,亦贵其能久。陶公咏菊以“卓为霜下杰”称之,观物者何在而不可以取法邪。
晋简文帝云:“平叔巧,累于理,叔夜俊,伤其道。”此语题品嵇、何,或未称实。然立德不可以事存,希声不可以言取。故知俊、巧与道远也。况乃采绘虚空,吟弄风月,托之名句,抑已末矣。
希腊古诗歌,洒然有《风》、《骚》之遗,英法诸家篇什所祖。德最晚起,制作斐备,尔雅深厚,乃在先唐之上。
少陵云:“新诗改罢自长吟。”《学记》言:“不学搏依,不能安诗。”“安”字最有意味,盖一字、一语未惬,总是功夫不到也。
五言实难于近体,熟看《选》诗可也。
短篇偈颂亦近于诗,古人自道其悟处,不嫌语拙。
东坡尝云:“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诗特托物起兴,缥缈出微之思,亦如云气变化,乃臻妙境。
大凡作绝句须宗盛唐,要气格雄浑,音节高亮,方合。选字不可不审也。
《乐》亡,则乐之意唯寓于诗,故知诗然后可与言乐。
诽世贬俗之言须有含蓄,出词蕴藉,方有诗教遗意。
“磨砻去圭角,浸润着光精”,细之谓也。少陵云“老去渐于诗律细”,故虽时有率语、拙语,亦不害其为细,最好体味。唯细,乃可入唐贤三昧也。
词虽不及诗之博大,亦殊不易工。
《虞书》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诗与乐岂能分邪?
作诗以说理为最难,禅门偈颂说理非不深妙,然不可以为诗。诗中理境最高者,古则渊明、灵运,唐则摩诘、少陵,俱以气韵胜。陶似朴而实华,谢似雕而弥素,后莫能及。王如羚羊挂角,杜则狮子嚬呻。然王是佛家家风,杜有儒者气象。山谷、荆公才非不大,终是五伯之节制,不敌王者之师也。尧夫深于元、白,元、白只是俗汉,尧夫则是道人。然在诗中,亦为别派,非正宗也。吾于此颇知利病,偶然涉笔,理境为多。自知去古人尚远,但不失轨则耳。
严羽《沧浪诗话》云:“诗有别才,非关学也。”实则此乃一往之谈。老杜“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可知学力厚者所感亦深,所包亦富。但如王壬秋教人学诗,纯用模仿,如明七子拟古,章句不变,但换字法,自是不可为训耳。《易》云:“修辞立其诚”,诚之不足,则言下无物,近于无病呻吟,当然不可。乃至音节韵律,亦须是学。唐人音节极佳,宋人则虽东坡、荆公、山谷、后山诸贤,诗非不佳,而音节则均逊于唐矣。
作诗亦须自有悟处。陶诗好处在于无意超妙而自然超妙。论者言颜诗如“错彩镂金”,谢诗如“初日芙蓉”。谢之视颜,自是较近自然,然犹有故意为之之处。陶则本地风光,略无出位之思,不事雕馈而自然精炼。似此境界,却不易到。东坡和陶尽多,无一首相似。如《和饮酒》云:“三杯洗战国,一斗销强秦”则剑拔弩张矣。王摩诘诗自有境界,如《终南别业》“中岁颇好道”一首,大似陶诗。《辛夷坞》“木末芙蓉花”一首,亦是眼前景物,信手拈来。
作诗贵有比兴之旨,言在此而意在彼,方能耐人寻味。唐诗云“夜半钟声到客船”者,无人相送,不胜寂寞之感也。“轻烟散入五侯家”、“帘外春寒赐锦袍”者,君恩只及贵幸也。“乐游原上望昭陵”者,虽以罪言去官,而眷眷不忘故主之恩溢于言表。昭陵,太宗之陵也。“众鸟高飞尽”,以比利禄之徒;“孤云独去闲”以自况也。“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言山色之外,不堪举目也。或问黄仲则“十有九人堪白眼”之句,笑曰:何笨重乃尔,了无余味矣。
诗贵含蓄,忌刻露,意在可见不可见之间者为佳。李太白“众鸟高飞尽”以喻利禄之徒,“孤云独去闲”用以自况,两句尽好。“相看两不厌”两句便失之刻露。宋诗刻露益甚。《三百篇》亦有刻露之作,如“人而无礼,胡不遄仕”、“投畀有北,有北不受”等。然亦有须各人自己理会者,“萚兮萚兮,风其吹汝”,《诗集传》以为淫女之辞。以予观之,此诗意味深厚,类似《风雨》《鸡鸣》之章,当是贤人处乱世,以危苦之词互相警惕而作。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