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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平翁先生云,有人一子名光,一子名梵,一子名晃,其父逺出不歸,光者子,細探其蹤跡,知其北徃,求之幽燕;梵者子,不細探討,乃求之南閩;晃者,在家嬉遊而已。一日,光者得其父以歸,梵者索然而歸。光以責梵,晃亦以責梵。光可言也,晃不可言也。梵,雖行路差,尚曾求父也。晃坐于家不曾求父,乃責梵之不善于求父。今之人,未嘗求道而空空以議人,何以異此。釋氏,行路差,尚曽求道也。
董公遮説漢王一事,人以為漢王得此正大之論,而漢業成于此。按董公言,順德者昌,逆徳者亡,兵出無名,事故不成。明其為賊,敵乃可服。項王放弑其主,天下之賊也。大王宜率三軍為之素服,以告諸侯而伐之,則四海之内,莫不仰德,此三王之舉也。于是髙祖為義帝發丧,率諸侯兵五十六萬討羽。入彭城,一時響應,甚麽氣勢,而高祖入彭城之後,乃收羙人貨賂,置酒高会,此是為義帝發丧耶?髙祖不是三王,骨子夲意不是伐罪救民。得董公此説,且做一个題目,既得志便掉了,羊質虎皮,事體便敗,項羽大破漢兵,獲太公吕后,高祖之狼狽未有如此役也。如此則反是董公誤之,其曰“兵出無名,事故不成”。此是謀利計功之説,諸葛孔明定不如此説。
先主問孔明,謀伸大義于天下,而孔明乃答以“劉璋闇弱,可取”,此是伸大義乎?葢史家闕文,或承襲魏氏私史也。行不義,殺不辜,以為興國之基,孔明為之哉。劉璋之父,劉焉,漢之賊也。初以益州有天子氣,求領益州,此意已可誅。未幾有董卓之亂,諸鎮皆起兵討賊。焉亦起兵,不討賊,遂據益州,殺漢中太守,斷蜀道,帝使其子劉璋諭旨,璋不反命,遂留蜀焉。自作乗輿任政。賈龍討焉,不克。當時黄巾既定,董氏又滅,劉虞死節,曹操未動。漢之亡,劉焉為之首也。焉死而璋産悖逆相承,曹操方挟天子,以令諸侯,止可徐圖,未易輕舉,孔明欲伸大義,安得舍璋而他務乎?滅劉璋正是為漢討賊,既討賊,遂據以為資,以俟驅馳于中原,孔明之規模如此。史不足據也。魏晋之史,皆是魏邉人為之,當時漢家忠臣被他埋沒多少。
孔子門人與孟子門人不同。孔子門人只有陳子禽識見卑下,三畨開口,都不成説話。孟子門人都低如公孫丑、萬章之徒,有甚難疑答問,枉教孟子應他如此。樂正子克之外尚有充虞。
金國以趙妃亡,葢天意耶。
顔子“問仁”章。程子曰“克己復禮,則事事皆仁。仲弓在邦無怨,在家無怨”。程子亦只就仲弓自説“如求仁得仁,何怨”之意,不干别人事。朱子則曰“一日克己復禮,則天下皆與其仁”。又曰“在家無怨,是一家歸仁。在邦無怨,是一邦歸仁”。至顔子,則天下歸仁。人以吕與叔“八荒洞然,皆入我闥”為非,乃又自載程子事事皆仁之説于集註,畢竟兩存自善。愚嘗記得《朱子語錄》有一叚云“克己復禮為仁。言一日克去己私,復還天理,則胸中薫然慈祥愷悌,視天下之物,無一不在吾所愛之中也”。嘗題在窗中,今語錄尋不見,從弟子剛云“此是初年之說”,然似語錄之說,亦不可破,反更安穏,真个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有歸仁之理,但就身上推,不務于外,不知文公去取之本意如何。
李邕文章聲名在唐甚盛,所謂干将鏌鎁誰敢交鋒者。予家無李邕集,曽見其自書數碑,乃其自作者,理不成理,文不成文,僅足資笑。其曰“性有習,道有因,止于心,友于照。習也者,坐乎樹,居乎山,因也者”,他添兩个者字,移擷兩句前後,以為竒也。豈不可笑。如此甚多。其形容麓山寺云“化城未真,梵天猶俗,僧家只是廣張天也。不如他[一本有而字],所以佛坐其上而天居其下,佛非今人所見,可以愚世俗”。麓山不過是个寺院也。如此廣張,豈不為識者所鄙。
大凡得譽過當,適足為累。鄭文寳詩云“秋隂漠漠秋雲輕,緱氏山頭月正明。帝子西飛仙馭逺,不知何處夜吹笙”。夲是好詩,晏元獻公題其後云“此詩在處,當有神佛护持”。一譽之過,再看此詩,便索然矣。有甚不可及處?誰不会做?
有子本是好人,挈将起來要當孔子,被曾子説出,便無光了,且添史記許多謗議,至今為笑。前軰曰,君子不欲多取名。自古只有人不知不愠之君子,豈有取名之君子,然若為下等説,亦可以定民志。
梁智藏法師碑,蕭幾撰序,湘東王繹撰銘。唐述[聖頌],奚拘[一作玽]撰序,吕向撰頌。宗聖宫碑,歐陽詢撰序,陳叔逹撰銘。夲朝不曽見出二手者,恐亦有之,謏[先子切,小也]聞未之見也。
先祖贈傅上舍詩,傅上舍數年後來云“被好事者收了”,再求先祖寫,先祖不肯。愚亦曾有詩贈人,被其再來求寫,便又與寫。此是輕不及前軰重厚處。
文章可見興亡,可見時節,未説道理,且看文氣,“大風起兮雲飛扬”,興國之言也。“妖姬臉似花含露”,亡國之音也[音一作文]。
偶歩瓜園,見有惡蜂捕一絡緯,上用口咬,下用毒釘,不堪其苦,天地如何得知何所赴訴,為之情懷不佳者數日。
秦檜議和,殺害名將,後人猶以為愛東南。金國遷汴之時,其直學士孫大鼎奏疏明言。天会八年之冬,諸大臣会于黒龍江之栁林相議,謂“宋臣如張浚、趙鼎則志在復讎;韓世忠、呉玠則習知兵事。既不可以威取,復搆怨之良深,勢難先屈”。魯王曰“惟遣彼臣先歸,因示恐脅而使之順,我佯不從而勉强聽之”。忠獻王曰“汝言是矣。誰可使者?”忠烈王曰“張孝純可”。忠獻曰“此人在河東失節,人誰不怨,便去如何得位得志,只有檜可用。初言[一作初來説]趙氏得人心,必將有所推立,說張邦昌不為人恱服,不及半年,其言皆驗。我喜其人置之軍中間,語以利害。檜謂“南自南,北自北”,且許說“某着手時只依這規模”,今只用兵,南亦未必終弱,若縱其歸國,必是得志可濟吾事”。是時,南人覊困,檜獨温足,果至彼得權位而謀始行。廢劉琦、韓世忠、張浚、趙鼎、殺岳飛,而南北之勢定。忠烈王德之誓書之中,必令不妄易首相,而檜亦隂發宇文虛中之逆,以報德。表裡恐喝,一如忠獻所料,誅廢其喜事之將相,定南疆北界之畫,秦檜自謂欺世,不料後日金人自言之《南遷錄》甚詳。當時胡編脩銓乞斬檜以謝天下,豈為過論,而後世至今有為檜出脱者,可痛也。
趙挺之除門下侍郎,鄒浩在貶所有詩云“促膝論心十二年,有時忠憤淚澘然。不聞一事拳拳救,但見三臺每每遷。天地豈容将計免,國家能報乃身全。他時会有相逢日,解説何由復自賢”。句句好,至今尚感動人。予不曉音律,覺其聲音亦怨。挺之為相,子孫不喫着到今日。至如此詩,千古削不去。陳後山亦竒,特拜祁,遇寒,情願凍死,不肯着他絮襖。
詩傳一出,讀書盡廢,真是著書手叚。其曰某傳,則不掩衆人之長矣。要好于前面,綱領以後為列諸家名氏,使之有傳,亦是美事。此書不比《論》、《孟》,經大爐韝,自“和鳴摯别”以下,皆是取之諸家見成言語,若不得前人先有此訓,詩亦懵然也。
物理難知。詩曰“螟蛉有子,蜾蠃負之。教誨爾子,式榖似之”。直傳到漢,揚子雲猶曰“類我類我。蜾蠃取螟蛉,産子於其身上,借其膏血以為養蜾蠃”。大螟蛉枯,非變化也。橘逾淮則為枳,亦非也。江南人有接樹之法,以橘枝接枳,枳遂為橘,其核不變,再種則復為枳矣,淮北之人不曉此也。以此知古人之言亦有誤者。杜陵杜鵑詩云“生子百鳥巢,百鳥不敢親[一作嗔]。殷勤哺其子,禮若奉至尊”。亦不然。杜鵑,鷂屬,梟之徒也,飛入鳥巢,鳥見之而去,于是生子于其巢,鳥歸不知是别子也,遂為育之,既長,乃欲噉母。
晦菴既謂《書序》非孔氏作。晦翁既沒,其門人後學如蔡西山諸人又皆確然以為是聖人之書。然《康誥》篇分明是誤,往往聖人之筆不全矣。西山併以康誥[一有序字]為是,依孔子説。
予向作《世運錄》時,曽用晦翁說““我之弗辟我,無以告我先王”,辟,避也。管蔡流言,周公避于東土”,星渚極以為然。予後來思之,居東二年,東征又二年,自“我不見,于今三年”,其實只二年,其輔成王幼冲之時,亦淺矣。蔡仲之命辟管叔于商,依然“辟”是“法”字。後來《道統錄》中分紀,遂依古説。華翁極以為非,遂又為改之。晦翁辨得自明,有益世教,只是筭年有些逺,兩存之以俟後人。
《春秋傳序》先説二帝而上;次說三王;次説三王既一。復作如秦見子丑寅之建正,杜撰起來建亥。漢知三王是忠質文,又求之于忠質文之外,以智力為之,此都是“欲倣古之跡,而私意,妄為者也夫”。子生于周末,以順天應時之治,不復有二帝,而上不可得而追也。於是作春秋,為百王不易之大法,以三王之道,正後世之人。春秋之法行,則三王之道興,不必逺追二帝以上,而三王之治,可行于後世,豈不天下太平?其意如此。前說聖王不復作,是說三王。後說聖王不復作,是說,二帝以上。其間所謂“雖欲效古之跡”,不是說效古人之道,只是要效其跡。他有子丑寅,我便有亥。他有忠質文,我便有智力,以具倣效其淺也。如此看,方分曉。不然,不復作者,既不可望倣古之跡者,又不可用是,絶後世於無人也。文章難看。
東坡萬言書,前面說時事,儘好。至于厚風俗存紀綱處,便淡薄枯槁。葢其本源處欠,所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