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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桃丝竹,一云桃板竹。高者不过四五尺,大者不过如指。好事者杂植之花阶以供玩,盖棕竹之云仍也。棕竹与湘妃诸竹皆产自粤西,粤东不可得。
笋有春间发者,味苦甚,不堪食。六七月间乃有巨笋入市,味仅不苦,远输吾乡之甘美也。客有谓广中食品只具形质无一佳者,诚然,诚然!
荳蔻、蓿砂,壳俱可食,粤人取其嫩者蜜渍之,味亦辛香。
山雀,修尾丹喙,翠翎红掌,粤鸟之最俊者。
冠髻雀,顶有羽如髻,音容俱似白头翁,好羣飞。
鹧鸪,形如鶏,味亦如之。羽毛微有文彩,而尾短。其声亦颇类鶏,第音节殊促,不堪听。乃为骚人迁客吟咏不辍者,何幸也?
孔雀,生岭西,山中有获而驯之者,亦能伏卵而化。余于朱氏园见之。
白鹇,雌雄大异。吾乡所尽,皆雄像也。雌者,遍体灰黄色。
水鶏,形如鶏,黑羽朱顶。鶏鸭颇畏其喙,尝远避之。乡人晒谷者多畜之,以驱鶏鸭。青鶏,翠羽朱顶,稍大于水鶏。二物皆野禽也,多有驯者。
象,产安南,廉之钦州与安南界亦多象。
人熊,嗜人目睛,深山中有之。
鲥鱼,近海江中皆有之,绝无味。缘江中皆沙土,瘠薄故也,人亦不重。
嘉鱼,独产端州江中,九十月间有之,粤人以为名味。
鲎,形如箕,丑甚。行必雌雄相附,雄常在上,雌常在下,渔者举网,每每两得之。味如蟹。
沙螺,即西施舌。沿海俱有之,味亦平平。闻肥者亦美,吾所食,殊瘠薄无味。
蚺蛇,巨头方口,遍体绿色,不啮人。而性喜淫,见妇人必来逐。识其性者,随解一中衣与之,彼即恋恋此衣,不复逐人矣。腹中有二胆,其一如常,其一则护身胆也。人有见而击之者,此胆随所击处以为内护,必不能伤。惟取一葛绳投之,彼即伏,不敢动,旋以葛绳系其颈而牵之,俯首就戮矣。物性固有相制如此者。总戎黄君为余言,尝至南澳,见一蚺蛇盘踞水次,视之有角,以为龙也,逼而视之,蛇乃吞鹿,鹿角出其腹外耳。余忆杂识中有蚺蛇吞鹿角自腹肠而出者,以为诺皋妄语,今信有之。
龙涎香,大海中山岛下龙潜处有之,没人觅取,多为龙所害。致之甚难,不啻如颔下珠也。每两价值百金。广州府库向有数两,储以备官家不时之需,税使闻之,悉夺而进御矣。余闻是香气腥,殊不可近,有言媚药中此为第一者。
珠,产廉郡东南大海中。冬春开采,夏秋辍事。缘海之北岸皆山,冬春北风多,采舟始无虞也。昔战国时,魏居北鄙,去廉远甚,获有照乘之珠。隋时,宫中不用膏烛,悬珠数颗,其光如昼。今无论民间,恐内帑亦未闻有明月珠也。毕竟隋、唐以前,去古未远,民尚颛蒙,未解渔利,海中犹得留数百千年老蚌,所以夜光不乏。今海澨之民,家习窥池,富室又从而薮之,即重法不能禁,随产而随网去矣,安望其久远而发光也!近开采使示余珠二颗:一如狮形,重七钱;一面圆而底平,重三钱。皆附壳而生者,不足贵也。然采使以为异宝,亟以进御矣。
电白、石城二县沙碛间产金。开采使闻之,令人采取,排沙拣之,往往见宝,大者如米粟,细者如糠粃,不由镕化而成。余后驻清远,闻亦有之。想产金之地多,有司畏中贵骚动民间,秘不敢言耳。
端砚,出羚羊峡山中。峡去端城三十余里,即吴步隲取南海时与钱博决战之地。从八桂来者,过端必由峡而下,亦一要害也。近税使令人开山取砚,鸜鹆目睛几抉尽矣。
英石,吾乡好事者所蓄,其质皆黑而坚细,所以可贵。今观英德市中石,色青而不润,理粗而不坚,即峰峦不乏,易于损坏。曩产佳石一山,闻已濯濯矣。今皆他山之石耳,不足重也。
石蠏,出崖州临川水中。初采之,颇软,出水则坚如石矣。【
按海槎余录云:「石蠏生于崖之榆林港,港内半里许,土极细腻,最寒,蠏入则不能运动,片时成石矣。性能明目。」】
有一种白木,焚之有烟而无味。粤人采树兰花,杂而贮之,经时,焚其木,俨然兰花香也。或以树兰杂牙香之最下者,久而焚之,亦如兰香,终不若白木之美。
二、志艺术
羊城刘思永,以上池之术行,兼通太素。吾乡王梧岗按粤已及瓜,代者且至矣,刘胗王脉,谓王行未有期也。王问何故,曰:「驿马不动。」居亡何,代者中道以忧归,王数月驻南雄不得去。去之日,刘复劝王亟反初服,王犹豫未决,赴京报命。未几,王竟以言事得罪。大中丞陈如岗问刘:「吾何时得迁?」刘曰:「相公迁期近矣,顾未得当意耳。」逾月而如岗报罢。
王太玄者,清远人,少以耕牧为业。忽卧病不苏者七日。太玄如从梦间闻空中有人语之曰:「汝应为地师,有宝印以贻汝。」即有震雷击裂一石,石中得一物,高五寸许,从可三寸,横杀其半,色如紫泥,隐隐有文,不可辨。太玄得之即病已,而左手拘挛若钩弋。因忽解青鸟家言,能为人作佳城图,其人即数千里外,按图求之輙得。尝有贵游携之入蜀,江中遇大风,邻樯覆溺者无算,贵游舟亦岌岌矣。太玄见舟傍有物,类鼋首而挤舟者,手持所佩印,厉声叱之,其物俯而逝,风浪遂息。人以此信太玄果有异术也。
广城李生,年五岁,搦管作狂草。不合处,虽似鬼画符,间出佳笔,倘能潜心古帖,进未可量。朱生完善集右军书自运,亦广之翘楚。
水车,每辐用水筒一枚,前仰后俯,转轮而上,恰注水槽中。以田之高下为轮之大小,即三、四丈以上田亦能灌之,了不用人力,与浙之水碓、水磨相似。其设机激水,即远媿汉阴丈人。要之人巧极天工,错[校:疑「惜」误。]始制者不知何人,要当尸而祝之、社而稷之者也。
三、志外夷
安南莫氏,自肃庙时篡黎氏代立。肃庙释之弗诛,仅革其王号,称为都统。其孙敬章袭位,复为黎氏所逐,窜处防城,潜结雷、廉间无藉恶少,志图恢复。余谳狱雷阳,见一囚名黄甲,本博士弟子,因潜应敬章聘,号为军师,事发,以谋叛论死。余谓莫氏六十年来,不失藩臣礼,甲非谋叛比也,特其不请命于朝廷,而潜行结纳,差可恨耳。因问敬章:「失国何不上闻,请师讨贼?我国家之于朝鲜,不难发甲卒数十万,钱谷数千万以援外藩,天覆之仁,何所不暨,而肯以乡邻之鬪视安南者耶?」叩其故,则逐莫氏者,故主黎氏之裔也,其名正矣。敬章亡其国,黄甲亡其身,谁曰不宜?
西洋之人,深目隆准,秃顶虬髯。身着花布衣,精工夺目。语作撑犁孤涂,了不可解。税使因余行部,祖于海珠寺。其人闻税使宴客寺中,呼其酋十余人,盛两盘饼饵、一瓶酒以献。其饼饵以方尺帨覆之,以为敬。税使悉以馈余。饼饵有十余种,各一其味,而皆甘香芳洁,形亦精巧。吾乡巨室毕闺秀之技以从事,恐不能称优孟也。帨似白布,而作水纹,精甚,亦吾乡所不能効。今与瓶酒俱拟持归,以贻好事者。
西洋古里,其国乃西洋诸番之会。三四月间入中国市杂物,转市日本诸国以觅利,满载皆阿堵物也。余驻省时,见有三舟至,舟各赍白金三十万投税司纳税,听其入城与百姓交易。
西洋之人往来中国者,向以香山澳中为舣舟之所,入市毕,则驱之以去。日久法弛,其人渐蚁聚蜂结,巢穴澳中矣。当事者利其入市,不能尽法绳之,姑从其便,而严通澳之令,俾中国不得输之米谷种种,盖欲坐而困之,令自不能久居耳。然夷人金钱甚伙,一往而利数十倍,法虽严,不能禁也。今聚澳中者,闻可万家,已十余万众矣。此亦南方一癕也,未审溃时何如耳!
澳中夷人,饮食器用无不精凿。有自然乐、自然漏。制一木柜,中寘笙簧数百管,或琴弦数百条,设一机以运之。一人扇其窍,则数百簧皆鸣;一人拨其机,则数百弦皆鼓,且疾徐中律,铿然可听。自然漏,以铜为之,于正午时下一筹,后每更一时,筹从中一响,十二时乃已。其它传神及画花木鸟兽,无不逼真,塑像与生人无异。刘天虞为余言:「向往澳中,见塑像几欲与之言,熟视而止。」
番人有一种,名曰黑鬼,遍身如墨,或云死而验其骨亦然。能经旬宿水中,取鱼虾,生啖之以为命。番舶渡海,多以一二黑鬼相从,缓急可用也。有一丽汉法者,谳于余,状貌奇丑可骇。侍者为余言:此鬼犴狴有年,多食火食,视番舶中初至者皙白多矣。然余后谳狱香山,复见一黑鬼,禁已数年,其黑光可鉴,似又不系火食云。
辛丑九月间,有二夷舟至香山澳,通事者亦不知何国人,人呼之为红毛鬼。其人须发皆赤,目睛圆,长丈许。其舟甚巨,外以铜叶裹之,入水二丈。香山澳夷虑其以互市争澳,以兵逐之。其舟移入大洋后,为飓风飘去,不知所适。
西番银,范如钱形,有细纹在两面。
天鹅绒、琐袱,皆产自西洋,会城人効之,天鹅绒赝者亦足乱真,琐袱真伪不啻霄壤。
黎人在琼崖儋、万之中,椎髻跣足,文身以花,细者为贵。仇怨必报,时自攻杀。被创而死者,其家得尸则密瘗之,不为悲泣,盖讳其死,恐为敌人笑也。近颇猖獗,时拉中国人入洞索赎。余阅讼牒中,有以槟榔及鶏猪食物种种入赎者。
之四
一、纪行一
万历庚子夏,余奉命虑囚岭南。故事,使者被命,以远近为差,悉期明年正月入境视事。冬杪,余治装者屡矣,顾慈闱恋恋,不忍言别。以献岁之四日发舟,时方寒甚,河冰如砥,几不成行。已而旭日渐高,惠风徐扇,始得鼓枻。是夕泊跨塘。五日抵郡,谒辞直指何公暨府县诸公。相送者亦以次别去,独内弟微仲、弟贞夫、兄子和卿从。是夕次吴江。六日次黄岗泾。七日早抵嘉禾。嘉禾有故人子,人传以阋墙之衅遂至破家者。及访之,仅剥床以辨耳,为之解颜相慰。是夕次石门。八日次塘栖。九日次武林。武林督邮使者治邮事方苛,而余司驿符吏复懵然不解事,以此逗遛不能遄发。十日治装舟中。十一日偕微仲辈着葛巾从湖上游。追忆七年前,于堤上见一玉蝶梅,颇异他种,偕往视之,向不能把,今逾拱矣。攀枝泫然,宁独宣武!日晡抵舟,与微仲辈别。十二日赴张都阃席。席设湖中,连三巨舰而进,金鼓軿阗,丝肉竞奏,篙师所指,游人辟易。忆昨与微仲辈游,连袂红妆招摇而过我者,不审凌波罗袜匿景何所,喝道松间,宁止贻笑山灵而已。
十三日得骑从抵富阳,入舟夜行。十四日辰抵桐庐。十五日辰抵建德,是夜遂抵兰溪。十六日陆行抵龙游。十七日停午抵三衢。三衢盖不佞旧游地,士民念故主,将迎者踵至。余亦感其来意,人为之劳苦生平,不觉委顿,更以期限颇逼,客程甚修,遂谢诸父老,乘夜达常山,而痔疾作矣。十八日舆疾行至沙溪。十九次弋阳。二十次安仁。二十一次徐桥。二十二过进贤,中途雷电雨雹交作,踉跄投入民家。盖余从三衢来,起必五鼓,宿必夜分,积劳已甚,所苦因挟积劳以因我,劳日益深,疾日益炽,不腆六尺躯,几付之何有。方思得一安寝,而其家复颓垣败壁,不蔽风雨,视其上屋也,其旁乃似荒郊者乎,令人达旦不寐。二十三日勉强就道,雷雨复大作。余念舁夫殊苦泥淖,而余亦病甚,势不复能陆行,因先走急足,从丰城觅舟。顾其地水浅,民舟一叶耳,不可登,仅一官舫,邑侯物也。舟子畏跋涉,谬余以不可假。余至,索舟不得,正徘徊间,而署篆者郡丞蔡君见顾,慨然以舟相许,且嘱余曰:「长年傲不可使者,当効张徐州鞭之耳。」余逊谢而别。舟方泝流,复值淫雨,至二十五日始达临江。仅仅一程,悉挽夫五十余人,力穷两昼夜而至,亦艰矣。然余病亦以两昼夜安寝,坐此小瘥。是夕由临江从陆复走四十里而宿。二十六次峡江。二十七次吉安。二十八过泰和,访故司理龙君,颓然一老秃翁矣,感叹久之而别。是夕宿腰站。二十九次乌兠驿。三十日过赣州,中丞李公招饮,辞以疾,次九牛驿。二月朔次南安。二日早发南安,平旦度梅岭。其阴,石径蛇行,屈曲而多委;其阳,峭壁林立,深秀而多致。要皆平坦靡咫尺,险隘足困客趾者。忆余尝由金华过括苍度一岭,高险倍之,而以僻,故其名不传。此岭独以横截南北,为百粤数千里咽喉,犀象、珠翠、乌绵、白氎之属,日夜辇而北以供中国用,大庾之名遂满天下。山河大地亦自有幸不幸耶!度岭后,更八十里,乃息肩于南雄府治。
王生曰:「余覩学士搢绅纪行多矣。彼驾高车,策驷马,而称皇华贵客者,其人皆履顺自适,无之非乐境者也。迹其所称述,靡匪山川之伟奇,景物之韶秀,登览足以娱目,而诗酒足以娱心者耳。」以余所述,未逾月而走数千里道,间关劳瘁,不言可知,而况疾疚侵其内,风雨侵其外乎?则亦何适之有,而津津道之不寘?噫嘻!吾本鹿麋,偶被羁绁,顾长林丰草,昔昔魂交矣。所为述纪行者,欲令观者知吾过也。夫一笠一瓢,起居惟适,家食顾不足而必岭南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