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我中国至此时而不一变,安能埒于欧洲诸大国,而与之比权量力也哉?然而一变之道难矣,以今日西国之所有,彼悍然不顾者,皆视以为不屑者也。其言曰,我用我法以治天下,自有圣人之道在。不知道贵乎因时制宜而已,即使孔子而生乎今日,其断不拘泥古昔,而不为变通,有可知也。今观中国之所长者无他,曰因循也,苟且也,蒙蔽也,粉饰也,贪罔也,虚骄也,喜贡谀而恶直言,好货财而彼此交征利。其有深思远虑矫然出众者,则必摈不见用,苟以一变之说进,其不哗然逐之者几希。盖进言者必美其词曰,中国人才之众也,土地之广也,甲兵之强也,财力之富也,法度之美也,非西国之所能望其项背也。呜呼!是皆然矣。特彼知人才之众,而不知所以养其人才以为我用;知土地之广,而不知所以治其土地以为我益;知甲兵之强,而不知练其甲兵以为我威;知财力之富,而不知所以裕其财力,开源节流,以出诸无穷而用之不匮;知法度之美,而不知奉公守法,行之维力,不至视作具文。
凡此皆其蔽也。故至今日而言治,非一变不为功。变之之道奈何?其一曰取士之法宜变也。帖括一道,至今日而所趋益下,庸腐恶劣,不可向迩。乃犹以之取士,曰制科,岁取数千百贸然无知之人,而号之曰士。将来委之以治民,民其治乎?故我曰取士之法不变,则人才终不出。其一曰练兵之法宜变也。今之陆营、水师,其著于籍者,有名而无实,当事者以兵不足恃,又从而募勇,能聚而不能散。今天津驻防之兵至十万,虽足以拱卫神京,翼保畿辅,以壮声威而遏觊觎,而他处海防均须整顿,绿旗满营,水师战舰,皆当易器械,更船舶,使之壁垒一新,而不得仍以戈矛弓矢从事。苟仍其旧而不早为之计,是谓以不教民战,无殊驱之就死地也。故我曰,兵法不变则兵不能强。其一曰学校之虚文宜变也。今所设教谕训导,小邑一人,大邑两人,虚糜廪粟,并无所事。且其人,类皆阘冗无能,龙钟寡耻,不足为士之表率。书院山长只取声誉,以所荐之荣辱为去留,而每月所课,不过奉行故事而已。是朝廷有养士之名,而无养士之实也。是反不若汉时所立国子监,天下士子犹得读书于其中也。其一曰律例之繁文宜变也。昔高祖入关,其与民约,不过曰法三章耳。近世之吏,上下其手,律例愈密而愈紊,不过供其舞文弄法已耳。拘牵文义,厥弊日滋,动曰成例难违,旧法当守,而一切之事都为其所束缚驰骤矣。是朝廷有行法之名,而无奉法之实也。是不如减条教,省号令,开诚布公,而与民相见以天也。凡是四者,皆宜亟变者也。四者既变,然后以西法参用乎其间,而其最要者,移风易俗之权操之自上,而与民渐渍于无形,转移于不觉。盖其变也,由本以及末,由内以及外,由大以及小,而非徒恃乎西法也。
变法下
治天下者,当立其本而不徒整顿乎末,当根乎内而不徒恢张于外,当规于大而不徒驰鹜乎小。盖天下气运之开,以时而变,而天下情事之繁,亦以时而异。试以西法一端言之,今与昔异,而中外之情,亦已阅时而不同。昔者惟在崇尚西法,立富强之本,以为收效即在目前。即泰西人士,亦并以为西学振兴正在今日。以中国之大而师西国之长,集思广益,其后当未可限量,泰西各国固谁得而颉颃之。今沿海各直省皆设有专局,制枪炮,造舟舰,遴选幼童出洋肄业。自其外观之,非不庞洪彪炳,然惜其尚袭皮毛,有其名而鲜其实也。福州前时所制轮舶,悉西国古法耳,不值识者之一噱。他处所造机捩,转动之妙,不能不赖乎西人之指授。而窥其意,则已嚣然自足,辄以为心思智慧足与西人匹,或且过之而有余矣。夫枪炮则在施放之巧,舟舰则在驾驶之能,行阵之器固不可不利,而所以用利器者则在人也。今公使简矣,领事设矣,皇华之选络绎于道。或恐有仪、秦其人,逞游说以恣簧鼓,而徒以口舌得官者,更恐有夤缘攀附,奔竞钻营,而得附于其间者。所谓才者未必才,所谓能者未必能,徒碌碌因人成事而已。
故今日我国之急务,其先在治民,其次在治兵,而总其纲领则在储材。诚以有形之仿效,固不如无形之鼓舞也;局厂之炉锤,固不如人心之机器也。朝廷设官西土,要宜郑重其始。一切当以正途人员,苟流品太杂,恐亵国体。其有掣肘之处,则先以西人副之,为之披榛辟莽。至若通商口岸所有中外交涉案牍、往来文移,宜汇辑成书,颁示遐迩,其后更译以西文。一旦有事,当局者可援别案以为折辩之地,而此中亦有所主持,此亦讲求洋务之一道也。总之,凡事必当实事求是,开诚布公,可者立行,不可行者始终毅然不摇。夫天下事,从未有尚虚文而收实效者,翻然一变,宜在今日。若夫治民必由牧令始,治兵必由团练始。牧令之贤否,则先在慎简督抚,甄别才能,考察勤惰。才者不次迁擢,不才者立予罢黜,此固督抚之事也。至于治兵则难言之矣。宜先改营规,易军制,汰兵额,异器械,必如李光弼之临阵,壁垒一新而后可。然论者必议其更张。蒙则谓今日练兵若不以西法从事,则火舰、火器亦徒虚设耳。
不独水师当变,即陆军亦当变也;不独绿营当变,即旗丁满兵亦当变也。且也长江水师与洋海水师不同,我国须于长江水师之外,专设海军,然后内可以防奸,外可以御侮。储材之道,宜于制科之外,别设专科,以通达政体者为先,晓畅机务者为次。即以制科言之,二场之经题宜以实学,三场之策题宜以时务,与首场并重,庶几明体达用,本末兼赅,此寓变通于转移之中,实以渐挽其风气而裁成鼓励之。四五科之后,乃并时文而废之,则论者不议其骤革矣。肄习水师武备,国家宜另设学校,教之以司炮驾舟、布阵制器,俾其各有专长。习之于平日,用之于临时。其遣发至泰西者,尤不可专在一国,以示兼收而并效。以上宜力求整顿,勿作具文。民心既固,兵力既强,而后所有西法,乃可次第举行。今日简公使,设领事,岁糜朝廷数十万金,议者或论其太骤,或惜其徒费。不知中外隔阂,非此不能消息相通,未始无裨于大局。特不在其事,而在其人也,此则由乎上善为之用耳。焜耀敦槃,折冲樽俎,必有郭隗、毛遂其人者出焉;衔命中朝,宣威异域,必有班定远、傅介子其人者出焉。或者以为西法不足恃,何以西人用之,足以雄长欧洲,争衡天下?不知泰西诸邦,国小而民聚,其民心齐而志固,同仇敌忾,素蓄于中。在其国内,各事其事,各业其业,雍雍然其气静谧而专一,故国易以治。夫岂徒恃乎器艺技巧,繁术小慧,遂足以收效也哉?
重民上
天下之治,以民为先,所谓“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也。今中国之民,生齿日繁,几不下三千余兆。诚使善为维持而联络之,实可无敌于天下。说者谓民数之众,至今日而极盛,向来所未有也。至自古迄今,历代户口盛衰之数,固可得而言焉。当夏禹治水后,民口一千三百五十五万三千九百二十三人。周公摄政时,民口一千三百七十一万四千九百二十三人。周庄王十三年,民口九百万四千人。秦始皇并六国后,民口千余万人。汉平帝元始二年,户三百二十三万三千六百十二,口五千九百十九万四千九百七十人。后汉光武中元二年,民户四百二十七万一千六百三十四,口二千一百万七千八百二十人。后汉桓帝永寿二年,民户二千六百七万九百六,口五千六万六千八百五十六人。晋武帝太康元年,户二百四十五万九千八百四十,口一千六百十六万三千八百六十三。隋炀帝大业五年,户八百九十万七千五百四十六,口四千六百一万九千九百五十六。唐玄宗开元二十八年,户八百四十一万二千八百七十一,口四千八百十四万三千六百九。宋徽宗宣和四年,民户二千零八十八万二千。元世祖至元二十四年,民户一千三百十九万六千。元世祖至元二十七年,民户一千三百十九万六千二百有六,口五千八百八十三万四千七百十一。明孝宗弘治十四年,民口五千三百二十八万二千人。我朝大清龙兴,顺治元年,民户二千七百二十四万一千。乾隆时,户口一万五千万人。乾隆四十二年,二万万人。道光末年,二万六千万人。
咸丰间,虽经赭寇之乱,而十余年来休养生息,版籍未减,至今约略计之,可得户口三万万。泰西诸邦,安能及其什一哉?而泰西之民,内则御侮,外则宣威,越数万里而至中国,率意逞臆而行,莫敢谁何。与华民一有龃龉,则问罪者至矣。至我民之佣贩外洋者,外洋之人待之如犬马,刲之如羊豕,货之如牲畜,其谁敢代之一问者?即朝廷遣公使,设领事,亦赖西船为护送,恃西人为先导,有如水母目虾。夫许郑乘楚车,《春秋》书之,谓之失位,始事如此,宜其见轻于西人也。西国兵民不分,额兵用以出战,民兵用以守国,有事之秋,亦调守兵出境,故其国虽小,而兵数辄皆百余万。英人尝谓其国无敌国外患者,已千余年矣,盖众志之如城,大可用也。然则西国民寡而如此,中国民众而如彼,岂真所谓虽多亦奚以为者欤?是盖在不善自用其民也。善用其民者,首有以作民之气,次有以结民之心。其气可静而不可动,敌忾同仇,忠义奋发,勇于公战而怯于私斗。其心可存而不可亡,在城守城,在野守野,虽至援绝矢穷,终不敢贰。顾就中国之民而论之,其刚柔强弱亦复不同,北方风气多刚劲,南方民情多脆弱。盖大川广谷异性,民生其间者异俗,惟有以教训而渐摩之,自无不可用也。总之,上有以信夫民,民有以爱夫上,上下之交既无隔阂,则君民之情自相浃洽。今夫富国强兵之本,系于民而已矣。驱天下之游民、废民、惰民、莠民而尽归于农,则天下自无旷土,而安有不富者哉?此外,商出于远,工勤于市,各操其业,各尽其分,开矿筑路,行轮车,设机器,均与民共其利而代为之经营,是则上既有余而下无不足。使天下各邑各镇各乡,均为民兵而行团练,守望相助。春秋无事,教之以坐作进退,步伐止齐,猝有变故,入而保卫,子弟之卫父兄,犹手足之捍头目。又使平日间与兵相习,则兵自卫民而不敢欺,如是兵民皆有实效,而安有不强?此所谓维持而联络之也。
第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