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部,《汉志?诗赋略》所载诸书,纯是文学的。后来的集,章实斋以为即是子,因其同是表示一人的思想。如《朱子全集》、《王阳明全集》虽没有子的名称,但已包举本人全部思想,又并不含文学的性质,为什么又入集部,不入子部呢如《杜甫集》、《李白集》纯是文学的,犹可说。若《朱子集》、《阳明集》以及《陆象山集》、《戴东原集》,绝对不含文学的性质的,拿来比附《汉志》的《诗赋略》,简直一点理由也没有,我们是绝对不认可的。集部之所以宝贵,只是因为他包含史料。如纪载某事、某人、某地、某学派,集部里实在有三分之二带史部性质。就是纯文学的作品包含史料也不必少。如《杜甫集》,向来称做诗史。凡研究唐玄宗、代宗、肃宗诸朝的情形的,无不以《杜甫集》做参考。这里可说特别一点,其余无论那一部集,或看字句,或看题目,可以宝贵的史料仍旧到处都是。不必远征,前年我讲《中国文化史?社会组织篇》,在各家文集诗句里得了多少史料,诸君当能知道。以此言之,纯文学的作品也和史部有关。
所以中国传下来的书籍,若问那部分多,还是史部。中国和外国不同。外国史书固不少,但与全部书籍比较,不如中国。中国至少占什之七八,外国不过三分之一。自然科学书,外国多,中国少。纯文学书,外国也多,中国也少。哲学宗教的书,外国更多,中国更少。
此何以故中国全个国民性,对于过去的事情,看得很重。这是好是坏,另一问题。但中国人“回头看”的性质很强,常以过去经验做个人行为的标准,这是无疑的。所以史部的书特别多。
中国史书既然这么多,几千年的成绩,应该有专史去叙述他。可是到现在还没有,也没有人打算做,真是很奇怪的一种现象。(名达案:民国十四年九月,名达初到清华研究院受业于先生,即有着《中国史学史》之志,曾向先生陈述;至今二年,积稿颇富,惟一时尚不欲草率成书耳。)中国史学史,最少应对于下列各部分特别注意:一、史官;二、史家;三、史学的成立及发展;四、最近史学的趋势。
最先要叙史官。史官在外国并不是没有,但不很看重;中国则设置得很早,看待得很尊。依神话说,黄帝时,造文字的仓颉,就是史官,这且不管;至迟到周初,便已看重史官的地位。据金文钟鼎文的纪载,天子赐钟鼎给公卿诸侯,往往派史官做代表,去行给奖礼。周公时代的史佚见于钟鼎文就不下数十次,可见他的地位很高。他一人如此,可见他那时和他以前,史官已不是轻微的官了。殷墟甲骨文,时代在史佚之前,已有许多史官名字,可知殷代初有文字,已有史官,《尚书》的《王命》、《顾命》两篇,有史官的事实,这是见于书籍的纪元。《左传》纪载晋董狐、齐北史氏的直笔,称道史官的遗烈,可见在孔子以前,列国都有史官,不独天子。孟子说:“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其实一也。”墨子说曾见百国《春秋》。《左传》记晋韩宣子聘鲁,观书于太史氏,得鲁《易象》与《春秋》。
可见春秋战国时代,列国都有《春秋》一体的史书,而且都是史官记的,所以后来司马迁叫他“诸侯史记”。晋太康三年,汲郡发掘晋襄王冢,得到的许多书中,有一部似《春秋》,纪载黄帝以来的事实,自晋未列为诸侯以前,以周纪年,自魏未为诸侯以前,以晋纪年,自魏为诸侯以迄襄王,以魏纪年,而且称襄王为今王。这部书,当时人叫他《竹书纪年》,后来佚了,现在通行的是假书,王静安先生所辑的略为可靠。据《晋书》所载《竹书纪年》的体裁,《竹书纪年》当然是魏史官所记,和鲁史记的《春秋》一例。其余各国史官所记,给秦火焚毁了,想来大概都是《竹书纪年》一体,而且各国都有史官职掌这事的。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竹书纪年》的纪载从黄帝、尧、舜一直到战国,虽未必全真,由后人追述的也有,但亦必有所本,不能凭空杜撰。其中所载和儒家传说矛盾的,如启杀伯益,伊尹杀太甲,夏年多于殷,亦必别有所本。他又并不瞎造谣言,有许多记载已给甲骨文、钟鼎文证明是事实。这可见魏史官以前有晋史官,晋史官以前有周史官,周史官以前有殷史官,一代根据一代,所以才能把远古史事留传下来。虽然所记不必全真全精,即此粗忽的记载,在未能证明其为全伪以前,可以断定中国史官的设置是很早很早的。最低限度,周初是确无可疑的已有史官了。稍为放松一点,夏、商就有,亦可以说。中国史学之所以发达,史官设置之早是一个主要原因。
其次,史官地位的尊严,也是一个主要原因。现在人喜欢讲司法独立,从前人喜欢讲史官独立。《左传》里有好几处,纪载史官独立的实迹。如晋董狐在晋灵公被杀以后,书“赵盾弑君”,赵盾不服,跟他辩。他说,你逃不出境,入不讨贼,君不是你弑的是谁赵盾心虚,只好让他记在史册。又如崔杼杀齐庄公,北史氏要书“崔杼弑君”,崔杼把他杀了;他的二弟又要书,崔杼把他的二弟杀了;他的三弟不怕死,又跑去要书,崔杼短气,不敢再杀,只好让他。同时,南史氏听见崔杼杀了几个史官,赶紧跑去要书,看见北史氏的三弟已经成功了,才回去。这种史官是何等精神!不怕你奸臣炙手可热,他单要捋虎须!这自然是国家法律尊重史官独立,或社会意识维持史官尊严,所以好的政治家不愿侵犯,坏的政治家不敢侵犯,侵犯也侵犯不了。这种好制度不知从何时起,但从《春秋》以后,一般人暗中都很尊重这无形的纪律,历代史官都主张直笔,史书做成也不让皇帝看。固然,甚么制度。行与不行,都存乎其人,况且史官独立半是无形的法典。譬如从前的御史,本来也是独立,但是每到末世,就变皇帝大臣的走狗。又如民国国会的猪仔,只晓得要钱,那懂得维持立法独立就是司法独立也不过名义上的,实际上还不是给军阀、阔人支配但是只要有这种史官独立的精神,遇有好史官便可以行其志,别人把他没有法子,差不多的史官也不敢恣意曲笔。
除了这点独立精神以外,史官地位的高贵也很有关系。一直到清代,国史馆的纂修官一定由翰林院的编修兼任。翰林院是极清贵的地方,人才也极精华之选。平常人称翰林为太史,一面尊敬,一面也就表示这种关系。一个国家,以如此地位,妙选人才以充其选,其尊贵为外国所无。科举为人才唯一出身之途,科举中最清贵的是太史,可以说以全国第一等人才做史官了。
史官在法律上有独立的资格,地位又极尊严,而且有很好的人才充任,这是中国史学所以发达的第二原因。但是到民国以后就糟了!自史佚以来未曾中断的机关,到现在却没有了!袁世凯做总统的时候,以国史馆总裁位置王壬秋,其实并不曾开馆。后来就让北京大学吞并了一次,最近又附属于国务院,改名国史编纂处。独立精神到现在消灭,是不应当的。几千年的机关,总算保存了几千年的史迹,虽人才有好坏,而纪载无间缺。民国以来怎么样单是十六年的史迹,就没有法子详明的知道。其故,只因为没有专司其责的国史馆。
私人作野史,固可以补史官的不及,但如明末野史很发达,而万季野主张仍以实录为主。史官所记固或有曲笔,私人所记又何尝没有曲笔报纸在今日是史料的渊丛了,但昨天的新闻和今日矛盾,在甲军阀势力下的报纸和在乙军阀势力下的参差,你究竟相信谁来所以做史学史到叙述史官最末一段,可以讲讲国史馆的设立和史官独立的精神与史官地位的尊严之必要。
史学史的第二部分要叙述史家。最初,史官就是史家,不能分开;到后来,仍旧多以史官兼史家。但做史学史,在史官以外,应从史家兼史官的或史家不是史官的看他史学的发展。这部分资料,历代都很少。以一种专门学问自成一家,比较的要在文化程度很高以后,所以《春秋》以前不会有史家。历史学者假如要开会馆找祖师,或者可用孔子,因《春秋》和孔子有密切的关系。孔子虽根据鲁史记作《春秋》,但参杂了很多个人意见。《春秋》若即以史为目的,固然可叫做史。即使在史以外,另有目的,亦可以叫做史。本来,纪载甚么东西,总有目的。凡作史总有目的,没有无目的的历史。孔子无论为哲学上、政治上有其他目的,我们亦不能不承认他是史家。即使他以纪载体裁发表政见,《春秋》仍不失为史学着作的一种。其后最昭明较着的史家,当然是《国语》、《左传》的作者,无论他姓甚名谁,大概推定其年代不出孔子死后百年之内。这个史家是否晋史官,我们也不敢断定。据我看,做《左氏春秋》的人不见得是史官,因史官是国家所设,比较的保守性多,创作性少;但也不敢确定。若是一个史官,则实是一个最革命的史官了。鲁《春秋》和《竹书纪年》大概是同一体裁,都是史官所记,和《左氏春秋》不同。《左氏春秋》的范围很广,文章自出心裁,描写史迹,带有很浓厚的文学性质。真的史家开山祖,当然要推崇这个作者了。这作者的姓名、事迹虽待考订,而这部书的价值应该抬高。因为自这部书出现以后,史学的门径才渐渐打开了。《史记》称孔子《春秋》以后,有《左氏春秋》、《虞氏春秋》、《吕氏春秋》、《铎氏微》,都是承风后起的。现在只有《吕氏》、《左氏》二种,馀皆不存。那些若和《吕氏》一样,不能说;若和《左氏》一样,应属史家之类。汉初有一位史家,名叫陆贾,着了一部《楚汉春秋》。可惜那书不传,不知内容怎样。以上诸家,都脱不了《春秋》的窠臼。
以下就是司马迁作《史记》,史学因之转变方向。《史记》这书的记载并不十分真确,南宋以后,有许多人加以攻击;但是无论如何,不能不承认是一种创作。他的价值全在体裁的更新,舍编年而作纪、传、书、表;至于事迹的择别、年代的安排,他是没有工夫顾到的。自司马迁以后,一直到现在快出版的《清史》,都用《史记》这种体裁,通称正史。自《隋志》一直到最近的各种《艺文志》和藏书目,史部头一种就是正史,正史头一部就是《史记》。虽说编年体发达在先,但纪传体包括较广,所以唐人称为正史。普通人以为纪传体专以人为主,其实不然。《史记》除纪传以外,还有书、表。表是旁行斜上,仿自周谱。但周谱只有谱,《史记》则合本纪、列传、书、表在一起,而以表为全书纲领,年代远则用世表,年代近则用年表,月表,或年经国纬,或国经年纬,体例很复杂。本纪是编年体,保存史官纪载那部分。书八篇是否司马迁原文,做得好不好,另一问题;但书的内容乃是文化史,不是单讲个人。《史记》八书所范围的东西已很复杂,后来各史的书、志,发展得很厉害。如《汉书》的《艺文志》,《隋书》的《经籍志》,《魏书》的《释道[老]志》,多么宝贵。所以纪传体的体裁,合各部在一起,记载平均,包罗万象,表以收复杂事项,志以述制度风俗,本纪以记大事,列传以传人事,伸缩自如,实在可供我们的研究。我们不能因近人不看志、表,也骂纪传体专替古人做墓志铭,专替帝王做家谱。我们尽可依各人性之所近去研究正史。如《晋书》好叙琐碎事、滑稽语,《元史》多白话公文,这都保存了当时原形,这都因体裁的可伸可缩,没有拘束。所以司马迁创作这种体裁,实在是史学的功臣。就是现在做《清史》,若依他的体裁,也未尝不可做好,不过须有史学专家,不能单靠文人;自从他这个大师打开一条大路以后,风起云涌,续《史记》者有十八人。其书虽不传,但可见这派学风在西汉已很发达了。
第2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