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史德现在讲史德。诸君有功夫,可参看《文史通义》的《史德》篇。实斋以为作史的人,心术应该端正。譬如《魏书》,大众认为秽史,就是因魏收心术不端的原故。又如《左氏春秋》,刘歆批评他“是非不谬于圣人”,就是心术端正的原故。简单说起来,实斋所谓史德,乃是对于过去毫不偏私,善恶、褒贬,务求公正。
历代史家对于心术端正一层,大部异常重视。这一点,吾人认为有相当的必要,但尚不足以尽史德的含义。我以为史家第一件道德,莫过于忠实。如何才算忠实即“对于所叙述的史迹,纯采客观的态度,不丝毫参以自己意见”便是。例如画一个人,要绝对像那个人。假使把灶下婢画成美人,画虽然美,可惜不是本人的面目。又如做一个地方游记,记的要确是那个地方。假使写颜子的陋巷,说他陈设美丽,景致清雅,便成了建筑师的计划,不是实地的事物了。
忠实一语,说起来似易,做起来实难。因为凡人都不免有他的主观;这种主观,蟠踞意识中甚深,不知不觉便发动起来。虽打主意力求忠实,但是心之所趋,笔之所动,很容易把信仰丧失了。完美的史德,真不容易养成。最常犯的毛病,有下列数种,应当时时注意,极力铲除。
(一)夸大一个人做一部着作,无论所作的是传记。是记事本末,是方志,或是国史,总有他自己的特别关系。即如替一个人作特别传记,必定对于这个人很信仰,时常想要如何才做得很好。中国人称说孔子,总想像他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所以《孔子家语》及其他纬书竟把孔子说成一个神话中的人物了。例如说孔子与颜子在泰山顶上同看吴国城门中的一个人,颜子看得模糊,孔子看得极其清楚。诸如此类,其意思纵使本来不坏,但是绝非事实,只能作为一种神话看待。无论说好说坏,都是容易过分,正如子贡所谓“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又如地方志,自己是那一省人,因为要发挥爱乡心,往往把那一省说得很好。不过,过分的夸大,结果常引出些无聊的赞美,实际上毫无价值。再如讲中国史,听见外国人鄙视中国,心里就老大不愿意,总想设法把中国的优点表彰出来,一个比一个说得更好,结果只养成全国民的不忠实之夸大性。夸大心,人人都有;说好说坏,各人不同。史家尤其难免。自问没有,最好;万一有了,应当设法去掉它。
(二)附会自己有一种思想,或引古人以为重,或引过去事实以为重,皆是附会。这种方法,很带宣传意味,全不是事实性质。古今史家,皆不能免。例如提倡孝道,把大舜作个榜样,便附会出完廪、浚井等等事实来。想提倡夫妇情爱,便附会出杞梁[妻]哭夫的事实,一哭会把城墙哭崩了。愈到近代,附会愈多。关于政治方面,如提倡共和政体,就附会到尧舜禅让,说他们的“询于四岳”就是天下为公,因说我们古代也有共和政治、民主精神。关于社会方面,如提倡共产制度,就附会周初井田,是以八家为井,井九百亩,每家百亩,公田百亩,因说我们古代也讲土地国有,平均劳逸。这种附会,意思本非不善,可惜手段错了。即如尧舜禅让,有没有这回事,尚是问题,勉强牵合到民主政治上去,结果两败俱伤。从事实本身说,失却历史的忠实性;从宣传效力说,容易使听的人误解。曹丕篡汉时,把那鬼混的禅让礼行完之后,他对人说:“舜禹之事,吾知之矣。”假使青年学子误解了尧舜“询于四岳”,以为就是真正共和,也学曹丕一样说“共和之事,吾知之矣”,那可不糟透了吗总之,我们若信仰一主义。任用何手段去宣传都可以,但最不可借史事做宣传工具。非惟无益,而又害之。
(三)武断武断的毛病,人人都知道不应该,可是人人都容易犯。因为历史事实散亡很多,无论在古代,在近代,都是一样。对于一件事的说明,到了材料不够时,不得不用推想。偶然得到片辞孤证,便很高兴,勉强凑合起来,作为事实。因为材料困难,所以未加审择,专凭主观判断,随便了之,其结果就流为武断了。固然,要作一部历史,绝对不下断案是不行的。断案非论断,乃历史真相。即如尧舜禅让,究竟有没有这回事,固极难定,但不能不搜集各方面的意见,择善而从,下一个“盖然”的断案。但是不要太爱下断案了。有许多人爱下判断,下得太容易,最易陷于武断。资料和自己脾胃合的,便采用;不合的,便删除;甚至因为资料不足,从事伪造。晚明人犯此毛病最多。如王弇州、杨升庵等皆是。
忠实的史家对于过去事实,十之八九应取存疑的态度。即现代事实,亦大部分应当特别审慎。民国十五年来的事实,算是很容易知道了,但要事事都下断案,我自己就常无把握。即如最近湖北的战事,吴佩孚在汉口,究竟如何措施为甚么失汉阳为甚么失武胜关若不谨慎,遽下断案,或陷于完全错误亦未可知。又如同学之间,彼此互作传记,要把各人的真性格描写出来,尚不容易,何况古人,何况古代事实呢所以历史事实,因为种种关系,绝对确实性很难求得的时候,便应采取怀疑态度,或将多方面的异同详略罗列出来。从前司马光作《资治通鉴》,同时就作考异,或并列各说,或推重一家。这是很好的方法。
总而言之,史家道德,应如鉴空衡平,是甚么,照出来就是甚么,有多重,称出来就有多重,把自己主观意见铲除净尽,把自己性格养成像镜子和天平一样。但这些话,说来虽易,做到真难。我自己会说,自己亦办不到。我的着作,很希望诸君亦用鉴空衡平的态度来批评。
乙史学有了道德,其次要讲的就是史学。前人解释史学,太过空洞,范围茫然,无处下手。子元、实斋虽稍微说了一点,可惜不太清楚。现在依我的意见,另下解释。
历史范围,极其广博。凡过去人类一切活动的记载都是历史。古人说:“一部十七史,何从说起”十七史已经没有法子读通,何况由十七而二十二而二十四呢何况正史之外,更有浩如烟海的其他书籍呢一个人想将所有史料都经目一遍,尚且是绝对不可能之事,何况加以研究组织,成为着述呢无论有多大的天才、学问和精力,想要把全史包办,绝无其事。我年轻时,曾经有此种野心,直到现在,始终没有成功。此刻只想能够在某部的专史得有相当成绩,便踌躇满志了。所以凡做史学的人,必先有一种觉悟,曰:贵专精不贵杂博。
孔子说:“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我们做学问,切勿以为“一物不知,儒者之耻”。想要无所不知,必定一无所知。真是一无所知,那才可耻哟。别的学问如此,史学亦然。我们应该在全部学问中,划出史学来,又在史学中,划出一部分来,用特别兴趣及相当预备,专门去研究它。专门以外的东西,尽可以有许多不知;专门以内的东西,非知到透彻周备不可。所以我们做史学,不妨先择出一二专门工作,作完后,有余力,再作旁的东西,万不可以贪多。如想做文学史,便应专心研究,把旁的学问放开。假使又嫌文学史范围太大,不妨再择出一部分,如王静安先生单研究《宋元戏曲史》之类。做这种工作,不深知诗史词史,或可以;对于本门,则务要尽心研究,力求完备。如此一来,注意力可以集中,访问师友,既较容易,搜集图书,亦不困难,才不至游骑无归,白费气力。有人以为这样似太窄狭,容易抛弃旁的学问,其实不然。学问之道,通了一样,旁的地方就很容易。学问门类虽多,然而方法很少。如何用脑,如何用目,如何用手,如何询问、搜集,养成习惯,可以应用到任何方面。好像攻打炮台,攻下一个,其余就应手而下了。
第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