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予以新价值所谓予以新价值,就是把过去的事实,从新的估价。价值有两种:有一时的价值,过时而价顿减;有永久的价值,时间愈久,价值愈见加增。研究历史的人,两种都得注意,不可有所忽视。甚么是一时的价值有许多事实,在现在毫无价值,在当时价值很大。即如封建制度,确是周公的强本固基的方法,周朝八百多年的天下,全靠这种制度维持。吾人不能因为封建制度在今日没有用处,连他过去的价值亦完全抹杀。历史上此类事实很多,要用公平眼光从当时环境看出他的价值来。甚么是永久的价值有许多事实,在当时价值甚微,在后代价值极为显着。即如晚明士大夫之抗满清,在当时确是一种消极的无效果的抵制法,于满清之统治中国丝毫无损,但在辛亥革命时,才知道从前的排满是有价值的,而且在永久的民族活动上,从前的排满也是极有价值。历史家的责任,贵在把种种事实摆出来,从新估定一番。总括起来说:就是从前有价值,现在无价值的,不要把它轻轻抹杀了;从前无价值,现在有价值的,不要把它轻轻放过了。
丁供吾人活动之资鉴新意义与新价值之解释既明,兹再进而研究供吾人活动之资鉴。所谓活动,亦有二种解释,即社会活动方面与个人活动方面。研究两方面的活动,都要求出一种用处。现在人很喜欢倡“为学问而学问”的高调,其实“学以致用”四字也不能看轻。为甚么要看历史希望自己得点东西。为甚么要作历史?希望读者得点益处。学问是拿来致用的,不单是为学问而学问而已。
先言社会活动方面:社会是继续有机体,个人是此有机体的一个细胞。吾人不论如何活动,对于全盘历史,整个社会,总受相当束缚。看历史要看他的变迁,这种变迁就是社会活动。又分二目:
(一)转变的活动因为经过一番活动,由这种社会变成他种社会,或者由一种活动生出他种活动,无论变久变暂、变好变坏,最少有一大部分可以备现代参考。通常说一治一乱,我们要问如何社会会治,如何社会会乱;并且看各部分各方面的活动,如像君主专制之下,君主、宰相的活动以及人民的活动,如何结果,如何转变。这样看出来的成败得失,可以供吾人一部分的参考。
(二)增益的活动政治的治乱,不过一时的冲动,全部文化才是人类活动的成绩。人类活动好像一条很长的路,全部文化好像一个很高的山。吾人要知道自己的立足点、自己的责任,须得常常设法走上九百级的高山上添上一把土。因是之故,第一要知道文化遗产之多少。若不知而创作,那是白费气力。第二要知道添土的方法。我是中国一分子,中国是世界一分子,旁人添一把土,我亦添一把土,全部文化自然增高了。
次述个人活动方面:严格说起来,中国过去的历史,差不多以历史为个人活动的模范。此种特色,不可看轻。看历史要看他的影响,首当其冲者就是个人活动。亦可分为二目:
(一)外的方面司马光作《资治通鉴》,其本来目的就是拿给个人作模范的。自从朱子以后,读此书的人都说他“最能益人神智”。甚么叫益人神智就是告诉人对于种种事情如何应付的方法。此即历史家真实本领所在。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可以益人神智之处甚多,毕秋帆的《续资治通鉴》可以益人神智之处就少了。因为毕书注重死的方面,光书注重活的方面。光书有好几处纪载史事,不看下面,想不出应付的方法,再看下面,居然应付得很好。这种地方,益人神智不少。
(二)内的方面我们看一个伟人的传记,看他能够成功的原因往往有许多在很小的地方,所以自己对于小事末节,也当特别注意。但不单要看他的成功,还要看他的失败,如何会好,如何会坏,两面看到,择善而从。读史,外的益处,固然很多,内的益处,亦复不少。
史家有社会、个人两方俱顾虑到的,好像一幅影片,能教人哭,能教人笑。影片而不能使人哭、使人笑,犹之历史不能增长智识、锻炼精神,便没有价值一样。
戊读史的方式附带要说几句:关于读历史的方法,本来可以不在这儿讲,不过稍为略说几句,对于自己研究上亦有很大的益处。如何读历史,才能变死为活,才能使人得益,依我的经验,可以说有两种:一种是鸟瞰式,一种是解剖式。
(一)鸟瞰式这种方法在知大概,令读者于全部书或全盘事能得一个明了简单的概念,好像乘飞机飞空腾跃,在半天中俯视一切,看物撮影,都极其清楚不过。又可以叫做飞机式的读史方法。
(二)解剖式这种方法在知底细,令读者于一章书或一件事能得一个彻始彻终的了解,好像用显微镜细察苍蝇,把苍蝇的五脏六腑看得丝丝见骨。这种方法又可以叫做显微镜的读史方法。
此回所讲,偏于专史性质,既较精细深刻,所以用的方法以解剖式为最多。然用鸟瞰式的时候亦有。最好先得概念,再加以仔细研究。一面做显微镜式的工作,不要忘了做飞机式的工作。一面做飞机式的工作,亦不要忘了做显微镜式的工作。实际上,单有鸟瞰,没有解剖,不能有圆满的结果;单有解剖,没有鸟瞰,亦不能得良好的路径。二者不可偏废。
至于参考书目,关于专门的,我想开一总单,不分章节。因为图书馆少,恐怕分配不均。开一总单,则彼此先后借阅,不致拥挤。下礼拜打算就开出来。(名达按:先生后因身体不健,未及编此参考书目。)关于一般的,可以先读下列各书;没读过的非读不可,读过的不妨重读。
(一)《中国历史研究法》梁启超(二)《史通》刘知几(三)《通志》(总叙及二十略叙)郑樵(四)《文史通义》章学诚(五)《章氏遗书》(关于论史之部)章学诚。
刘子元说史家应有三长,即史才、史学、史识。章实斋添上一个史德,并为四长。实斋此种补充,甚是。要想做一个史家,必须具备此四种资格。子元虽标出三种长处,但未加以解释。如何才配称史才、史学、史识,他不曾讲到。实斋所着《文史通义》,虽有《史德》一篇,讲到史家心术的重要,但亦说得不圆满。今天所讲,就是用刘、章二人所说的话,予以新意义,加以新解释。
子元、实斋二人所讲,专为作史的人说法。史学家要想作一部好史,应具备上述三长或四长。同学诸君方在读书时代,只是预备学问,说不上着作之林,但我们学历史,其目的就在想将来有所贡献,此刻虽不是着作家,但不可不有当着作家的志向。并且,着作家的标准亦很难说,即如太史公用毕生精力作了一部《史记》,后人不满意的地方尚多,其余诸书更不用说了。此刻我们虽不敢自称着作家,但是着作家的训练工作则不可少。所以史家四长之说,就不得不细细用一番功夫去研究,看要如何才能够达到这种目的。
至于这几种长处的排列法,各人主张不同:子元以才为先,学次之,识又次之;实斋又添德于才、学、识之后。今将次第稍为变更一下,先史德,次史学,又次史识,最后才说到史才。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