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上)>第52章
以上把四家异同之点大概说过。以下把余人改正的部分略说:
一戴东原之特点。戴虽为段之师,然其《声类表》实作于段氏《六书音韵表》之后,进一步研究。他最主要的发明:(一)将段氏的“脂”部再剖析,立“祭泰夬废”一部,此部有去声而无平上。(二)将“缉合”以下九韵另为一部,此部有入声而无上去。盖四声之分,本起六朝,古人无此。戴氏分部,不限平声,是其通识。其余入声之分配各部,亦颇有异同,不具述。
二孔巽轩之特点。巽轩对于段:析“东”、“冬”为二,并“真文”为一,亦别出“缉合”等九韵为一部,共十八部。
三王石臞之特点。石臞工作,专在剖析入声。他别立“质”、“月”、“缉”、“盍”四部,合诸段氏所分,共为二十一部。“质”、“月”二部皆有去而无平上,“缉”、“盍”二部则无平上而并无去四江晋三之特点。晋三亦分二十一部,但不与王氏同。其分“东”、“冬”为二,同孔氏;“祭”部独立,同戴氏;入声则别立“叶”、“缉”两部。晋三于戴、孔之书皆未见,据段茂堂信上说盖暗合,非蹈袭也。
以上重要之古韵说略具。此后尚有庄葆琛之十九部,张皋文之二十部,乃至近人之二十三部、二十八部等,大抵衍江、戴、段、王之绪稍事补苴,不复述。至于各家所说谁是谁非,我完全外行,不敢参加讨论。
古韵学研究的对象,在各字的收音。还有专从发音方面研究的,名为切韵学。用旧话来比附,也可以说古韵学是研究叠韵,切韵学是研究双声切韵之学,起于东汉孙炎,以两字切成一字之音,实我国音学初祖。后来魏李登作《声类》,书已佚,见《隋书?经籍志》始整齐而衍其绪。隋陆法言作《切韵》,书已佚,近在敦煌石室发见唐写残本为后此《广韵》所自本。自梵语随佛典入中国,中唐以后释神珙、释守温仿之创立字母,为斯学别创一蹊径,即“见溪群疑”第三十六母是也。宋人用之以治旧有之反切,则为等韵学。直到今日,创立注音字母及其他新字母之种种研究,皆从孙炎、陆法言、守温所走的线路逐渐发展出来。
清代切韵学,也是顾亭林提倡起,他的《音论》,论发音原理的不少。但亭林最大的成绩还在古韵学,其对于切韵学的贡献,像还比不上方密之。看第十二讲亭林弟子潘次耕耒着《类音》《四库提要》述其内容云:“耒受业于顾炎武。炎武之韵学欲复古人之遗,耒之韵学则务穷后世之变。其法增三十六母为五十母;每母之字,横播为开口、齐齿、合口、撮口四呼;四呼之字,各纵转为平上去入四声;四声之中,各以四呼分之……”据此可知次耕的工作全在创新字母。尤当注意者,字母和四声的关系,实近来新字母学一个颇费讨论的问题,次耕已顾及了。《类音》这书我未得见,但《遂初堂集》里头有《声音元本论》《南北音论》《古今音论》《全分音论》《反切音论》等篇,读之可见其学说大概。他说:“声音先文字而有。声止于一,字则多寡不论,或一音而数字,或有音而无字。后世字书韵书,不得其天然条贯,则如散钱乱卒而不可整齐。”他极赞字母为发天地之密,但以为旧行三十六母“有复有漏”,他把复的删去,例如“知彻澄娘”之与“照穿床泥”而别增其缺漏者十余母。他最注重“无字之音”,说道:“今所厘正,皆出乎天然。天然者,人所本有之音也。本有之音而不能尽出,则以习诵有字之音,罕道无字之音也。”大抵次耕的目的,在把中国人口里所说得出的音都搜齐,改造一套科学的合理的字母。他的成绩如何我不敢说,眼光总算高极了。同时吴修龄乔亦治此学,“以二合翻切收尽诸法,立二十四条以尽谐声之变”,斥守温为“无知妄作,贻毒后人”。见《广阳杂记》卷四其书今不传。
康熙末则刘继庄献廷治此学,他曾从几位怪僧研究等韵,又曾见过吴修龄。但他说:“修龄于天竺陀罗尼、泰西蜡顶(即罗马字)、天方、蒙古、女直诸书,皆未究心,特震旦一隅之学耳。”他创的新字母,以三十二音为韵父,二十二音为韵母,横转各有五子,又可以用来谱四方土音。他的书名《新韵谱》,可惜久已失传了。看他所着《广阳杂记》及《鲒埼亭集》中刘继庄传乾嘉大师之音韵学,全部精力耗在古韵上头。但江慎修的《音学辨微》,讲切韵的地方也不少。戴东原着《转语》二十章,已佚。其自序曰:“人之语言万变,而声气之微,有自然之节限。今各从乎声以原其义。声自微而之显,言者未终,闻者已解,辨于口不繁,则耳治不惑。入口始喉下抵唇末,按位以谱之,其为声之大限五,小限各四。于是互相参伍,而声之用盖备矣。凡同位则同声,同声则可以通乎其义。”此书专由声音以究训诂,为戴氏独得之学。后此王氏父子即应用此法卓着成绩,然固是切韵之学,非古韵之学也。此外则钱竹汀亦极意切韵,考证沿革及新创理解颇多。看《十驾斋养新录》卷五专门研究古代切韵,孙炎至陆法言当以吾乡先辈陈兰甫先生沣的《切韵考》为绝作。书凡六卷,附外篇三卷,自言:“仆考《切韵》,无一字漏略。盖专门之学必须如此,但恐有武断处,如段茂堂之于《说文》耳。仆为此甚辛苦,若有证误,亦犹亭林先生之古韵,后人因而加密可耳。”《东塾集》卷四与赵子韶书其书取《广韵》中所录陆法言《切韵》之反切语,如“东,德红切”,“同,德红切”……等综合剖析为科学的研究。“切韵之法,以二字为一字之音,上字与所切之字双声,下字与所切之字叠韵。”原书条例语,见卷一他把上字——即双声字,分为四十类。他说切韵最要紧是辨清浊,引孙愐《唐韵》序后论语切语上字即清浊所由定,故四十类中复分为清声二十一类,浊声十九类。他说这四十类所用字,“实孙叔然(炎)以来,师师相传以为双声之标目,无异后世之字母。”卷六页七我曾用英语拼音印证他的四十类。其发音如d者一,如ch者四,如chi者三,如s者三,如g者一,如k者二,如B者二,如J者二,如Ph者一,如y者三,如u者二,如Js者三,如JS者二,如x者二,如uh者二,如p者三,如hs者一,如sh者一,如i者一,如m者一,如qu者一,如e者一,如n者二,如Xh者一,共为二十种发音。其重复者,当是从前实有分别而现在已经分不出来。如段茂堂所讲的“支”、“之”、“脂”汉至唐的发音,大约尽于此了。以上都是说上一字的双音。至于下一字的叠韵,则依《广韵》,以四声为类。我们若用江、段诸人古韵分部为韵的标准,亦得他于是做成一篇表,分为两卷,“取《广韵》每一音之第一字,以其切语上字声同类者直写之,下字韵同类者横写之,平上去入,相承编排。”卷四页一守温以前中国固有的字母及其用法,大略可考见了。
这部书除对于《切韵》本身严密研究发明外,还有附带的价值。他对于切韵学发达的历史,叙述得详赡而有体要。他的外篇有一张表,切韵和守温字母对照,对于守温的长短得失批评得最为公平。
唐以后韵学,专门研究的很少。亭林《唐韵正》以后,像没有几部书,也许是我固陋宋以后更不必说了。依我看,倒是越近越要紧。我们研究这门学问的目的,是要想知道现在中国话的来历。秦汉以前古韵虽讲得甚明,中间已脱去一截了。人的口音,日日转变,古有今无,古无今有的,不知凡几。若能仿钱竹汀研究“古无轻唇音”的法子,看《十驾斋养新录》卷五研究得若干原则,真是学界之宝。依我想,做这种工作有两条路可走:用《广韵》及《经典释文》之音,和《礼部韵略》《洪武正韵》《佩文韵府》之音,和现在读音逐一比较,此其一。隋、唐以来,翻译佛典盛行,元代和中亚细亚及欧洲皆来往频繁,明中叶以后则欧人东来译语输入,累代所译名词,现在尚有大部分有原语可以对照,从这里面最可以调查出各时代的读音。
知道读音之后,便可以求出变化的原则。例如Bhuda,用现在话该译作“布达”,而佛经却译作“佛陀”。因这个“佛”字,我们可以推定唐时还没有F发音。竹汀所谓“古无轻唇音”,至唐犹然。因这个“陀”字,我们可以推定唐时“歌”、“麻”不分,或者只有歌韵而无麻韵。从这方面用心研究,或者有意外收获也未可知,此其二。此外在各家笔记诗集中也许有零碎而可宝的资料。例如苏东坡的双声诗:或称口吃诗“江干孤居高关扃”,“皓鹤下浴红荷湖”。用广东话读起来,前一句都是K发音,后一句都b发音,煞是可笑。当时以此作游戏,可见其发音必同一。用现在北京话读,便是好几个字不同发音了。某种音某时失掉,从这些地方都可以看得出来。例如法国语h发音已经失掉,许多字头一母为h者都省却不念。我们亦然,原来的h发音多变为ch。拿广东话和北京话比对,可见广东话多唐宋旧音也我想这是音韵学的新殖民地,清儒还未有开辟,有志的青年不妨试试。
方言学是音韵学极重要一部门,所以最古的小学家扬雄便注意到他。清儒这方面用力很少。次耕、继庄虽知道注重,但他的成绩如何,今已不可考了。直到章太炎炳麟才特别提倡,太炎是现代音韵学第一人。他的《文始》,由音衍训,直凑单微。他还有一部《新方言》,极有价值。但这件事总算各地方人分担研究,才能得相当资料,恐怕非组织学会不可。
研究方言学主要目的,要发见各地方特别发音的原则。像陈兰甫先生的《广州音说》,《东塾集》卷一把广东话和北京话不同的那几点提出纲领来,才算学者的着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