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上)>第50章
自段注以后关于《说文》之着作,如严铁桥可均之《说文校议》,三十卷钱献之坫之《说文斟诠》,十四卷皆主于是正文字,而严着号称精核。其通释之书最着者,则:
《说方义证》五十卷。曲阜桂馥未谷着《说文释例》二十卷。安丘王筠箓友着《说文句读》三十卷。同上桂书与段书不同之处:段书勇于自信,往往破字创义,然其精处卓然自成一家言;桂书恪守许旧,无敢出入,惟博引他书作旁证,又皆案而不断。桂之识力不及段,自无待言,但每字罗列群说,颇似《经籍纂诂》触类旁通,令学者紬索而自得,不为着者意见所束缚。所以我常觉桂书比段书更为适用。王箓友《释例》,为斯学最闳通之着作。价值可与凌次仲《礼经释例》、刘申受《公羊释例》相埒凡名家着书,必有预定之计划,然后驾驭材料,即所谓义例是也。但义例很难详细胪举出来,近人着述方法进步,大率自标凡例,以便读者,然终不能十分详尽,古人则用此法者尚少令在好学者通观自得,《说文》自然也是如此。又《说文》自大徐徐铉以后窜乱得一塌糊涂,已为斯学中人所公认,怎么样才能全部厘整他呢?必须发见出原着者若干条公例,认定这公例之后,有不合的便知是窜乱,才能执简御繁,戴东原之校《水经注》即用此法。段茂堂之于《说文》,虽未尝别着释例,然在注中屡屡说“通例”如何如何,我们可以辑一部“说文段注例”他所以敢于校改今本,也是以他所研究出的“通例”为标准。篆友这部《释例》就是专做这种工作。他所发见的例是否都对,我不敢说,但我觉得六七成对的但他的创作力足与茂堂对抗,灼然无疑了。《说文句读》成于《释例》之后,随文顺释全书,自然与段氏不尽同者五事:一、删篆,二、一贯,三、反经,四、正雅,五、特识。见自序,文繁不录此书最后出而最明通,最便学者。
学者如欲治《说文》,我奉劝先读王氏《句读》,因为简明而不偏诐;次读王氏《释例》,可以观其会通。未读过《说文》原书,骤读《释例》不能了解段注呢?他是这门学问的“老祖宗”,我们不能不敬重他,但不可为他意见所束缚。或与《句读》并读亦可桂氏《义证》摆在旁边当“顾问”,有疑义或特别想求详的字便翻开一查,因为他材料最丰富,其余别家的书,不读也罢了。用我的方法,三个月足可以读通《说文》。我很盼望青年们送一个暑假的精力给这部书,因为是中国文字学的基础清儒之治《说文》,本由古韵学一转手而来,所以段注后头附一部《六书音韵表》,注中各字于韵特详。戴东原的《转注二十章序》说:“昔人既作《尔雅》《方言》《释名》,余以为犹阙一卷书……”这“一卷书”是什么呢?就是以音韵为主的新字典。陈仲鱼的《说文正义》“以声为经,偏书为纬”,像是就想做这一卷书。后来姚秋农文田、钱溉亭塘各着《说文声系》,姚十四卷,钱二十卷苗仙麓夔着《说文声读表》七卷,严铁桥可均着《说文声类》二卷,张皋文惠言着《说文谐声谱》二十卷,其他同类的作品尚不下十余家,最后则有:
《说文通训定声》十六卷。吴县朱骏声允倩着这些人都像是因东原的话触发出来,想把《说文》学向声韵方面发展,而朱氏书最晚出,算是这一群里头最好的。这部书把全部《说文》拆散了重新组织。“舍形取声贯穿连缀”,凡例语,下同各字分隶于他所立古韵十八部之下,“每字本训外,列转注、假借二事”,“凡经传及古注之以声为训者,必详列各字之下,标曰声训”,双声字“命之曰转音”。总算把《说文》学这片新殖民地开辟差不多了,可惜吵了一张表。姚秋农是这一派的先登者,他的书全部是表,但做得不好此外尚有对于《说文》作部分的研究者。如,因《说文》有徐氏新附入之字往往与本文混乱,于是有《说文新附考》一类书;郑珍着,六卷因《说文》引经多与今本有异同,于是有《说文引经考》一类书;吴玉搢着二卷,陈瑑着八卷,臧礼堂着二卷因钟鼎文字学发达的结果,对于《说文》中之籀文引起研究兴味,于是有《说文古籀疏补》一类书。庄述祖着六卷,潘祖荫着一卷此外这种局部的着述还不少,真算灿烂极了。
恁么多关于《说文》的书,这门学问被他们做完了没有?我说还不会。第一件,从姚秋农到朱允倩所做声系一类书,我都认为不满意,因为他们都注意收音,忽略发音,还不配戴东原所谓“那一卷书”。我对于这项意见,曾发表过《从发音上研究中国文字之源》一篇短文。见梁任公近着第一辑下第二件,《说文》的会意字还没有人专门研究。《说文》标明“会意”的字虽不多,但凡云“从某、从某”,或云“从某、从某省”,都是会意;云“从某、从某、某亦声”者,都是形声兼会意。而且依着“声系一派”如我所说的发音来源才算彻底的主张,每字所谐的声都有意义。然则形声字的全部都是形声兼会意了。会意字既如此其多,我们用社会学的眼光去研究,可以看出有史以前的状况不少。这是文字学上一件大事业。这项意见,我二十年前曾发表过《国文语原解》一篇短文,见《饮冰室丛书》可惜我的见解都未成熟,《国文语原解》尤其要不得近来学问兴味,又不向这方面发展,大概不会再往前研究了。但我确信这两条路是可走的,很愿意推荐给后起的青年们。
以上把“字义学”的成绩大概说过了,附带着要说说“字用学”。
最初的字总是从实物或实象纯客观的一定之象,如方位、数目之类造起,渐渐到人类的动作,人类和外界发生关系,兼主客两体而成渐渐到人类的心理,渐渐到纯抽象的名词,文字发展的次第大概如此。动作心理等已经有大部分来不及造,用旧字假借。还有所谓“语词”的一部分,发语词、接续词、感叹词、停顿词、疑问词等等最初纯用口语或手势表现,根本就没有这类字。书本上这类字都是假借同音之字来充数的。然而音是古今时时变化,地方又各各不同,既没有一定之字,便随人乱用。例如“乎”、“无”、“么”、“吗”,本是一个音变化出来,但现在读去,音已经很不同,字形更是渺不相属而且用法摆在一句话中间的位置之类也常常因时而异,因地而异,因人而异。古书所以难读,最主要的就是这部分。不独古书,白话亦然所以有眼光的小学家发心做这部分工作,替后人减除困难。清儒头一部书是:
《助字辨略》五卷。确山刘淇南泉着南泉是素不知名的一位学者,这部书从钱警石、《曝书杂记》刘伯山《通义堂集》先后表章,才渐渐有人知道。书成于康熙初年,而和王伯申暗合的极多,伯山都把他们比较列出。伯申断不是剽窃的人,当然是没有见过这部书清初许多怪学者,南泉也算其一了。至于这门学问的中间,自然要推:
《经传释词》十卷。高邮王引之伯申着伯申以为:“自汉以来,说经者宗尚雅训。凡实义所在,既明着之矣,而语词之例,则略而不究,或即以实义释之,遂使其文扞格而意亦不明。”自序语,下同他拿许多古书比较研究,发见出许多字是“其为古之语词较然甚着,揆之本文而协,验之他卷而通,虽旧说所无,可以心知其意者”。他于是“引而伸之以尽其义类,自九经三传及周、秦西汉之书,凡助语之文遍为搜讨,分字编次”,成了这十卷书。我们读起来,没有一条不是涣然冰释,怡然理顺,而且可以学得许多归纳研究方法,真是益人神智的名着了。后此从伯申脱化出来而范围更扩大者,则有:
《古书疑义举例》七卷。德清俞樾荫甫着荫甫发见出许多古人说话行文用字之例,卷一至卷四又发见出许多后人因误读古书而妄改或传抄讹舛以致失真之例。卷五至卷七上半部我们可以叫他做“古代文法书”,下半部可以叫他做“校勘秘诀”。王、俞二书,不过各两小册,我想凡有志读秦汉以前书的人,总应该一流览的。最后则有:
《文通》十卷。丹徒马建忠眉叔着眉叔是深通欧文的人,这部书是把王、俞之学融会贯通之后,仿欧人的文法书把语词详密分类组织而成的。着书的时候是光绪二十一、二年,他住在上海的昌寿里,和我比邻而居。每成一条,我便先睹为快,有时还承他虚心商榷。他那种研究精神,到今日想起来,还给我很有力的鞭策。至于他创作的天才和这部书的价值,现在知道的人甚多,不用我赞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