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件附带原因,也是教会行动影响到学界。我们都知道康熙末年因各皇子争位闹得乌烟瘴气。这种宫闱私斗,论理该不至影响到学问,殊不知专制政体之宫廷,一举一动,都有牵一发动全身的力量。相传当时耶稣会教徒党于皇太子允礽,喇嘛寺僧党于雍正帝胤祯,双方暗斗,黑幕重重。后来雍正帝获胜,耶稣会势力遂一败涂地。这种史料,现时虽未得有充分证据,然而口碑相传,大致可信。雍正元年浙闽总督满宝奏请,除在钦天监供职之西洋人外,其余皆驱往澳门看管,不许阑入内地,得旨施行。这件事是否于宫廷阴谋有关,姑且不论。总之康熙五六十年间所延揽的许多欧洲学者,到雍正帝即位之第一年,忽然驱除净尽。中国学界接近欧化的机会从此错过,一搁便搁了二百年了。
其次,要解答“为什么古典考证学独盛”之问题。
明季道学反动,学风自然要由蹈空而变为核实——由主观的推想而变为客观的考察。客观的考察有两条路:一自然界现象方面;二社会文献方面。以康熙间学界形势论,本来有趋重自然科学的可能性,且当时实在也有点这种机兆。然而到底不成功者,其一,如前文所讲,因为种种事故把科学媒介人失掉了。其二,则因中国学者根本习气,看轻了“艺成而下”的学问,所以结果逼着专走文献这条路。但还有个问题,文献所包范围很广,为什么专向古典部分发展,其他多付阙如呢?问到这里,又须拿政治现象来说明。
康熙帝是比较有自由思想的人。他早年虽间兴文字之狱,大抵都是他未亲政以前的事,而且大半由奸民告诉官吏徼功,未必出自朝廷授意。他本身却是阔达大度的人,不独政治上常采宽仁之义,对于学问,亦有宏纳众流气象。试读他所着《庭训格言》,便可以窥见一斑了。所以康熙朝学者,没有什么顾忌,对于各种问题,可以自由研究。到雍正、乾隆两朝却不同了。雍正帝是个极猜忌刻薄的人,而又十分雄鸷。他的地位本从阴谋攘夺而来,不得不立威以自固,屠杀兄弟,诛戮大臣,四处密派侦探,闹得人人战栗。不但待官吏如此,其对于士大夫社会,也极威吓操纵之能事。汪景祺雍正二年、查嗣庭、吕留良俱雍正十四年之狱,都是雍正帝匠心独运罗织出来。尤当注意者,雍正帝学问虽远不及乃翁,他却最爱出风头和别人争辩。他生平有两部最得意的着作,一部是《拣魔辨异录》,专和佛教禅宗底下的一位和尚名弘忍者辩论。(注一:《拣魔辨异录》这部书是雍正十一年御制。
当时临济宗门下有一名僧曰法藏,着《五宗原》,其徒曰弘忍,着《五宗救》,皆对于当时禅学有所批评。雍正帝着此书专辟之。书首冠上谕,有云:“……朕今不加屏斥,魔法何时熄灭?着将《藏》内所有藏、忍语录并《五宗原》《五宗救》等书,尽行毁板,僧徒不许私自收藏。有违旨隐匿者,发觉以不敬律论。法藏一支所有徒众,着直省督抚详细察明,尽削去支派,果能于他方参学,得正知见,别嗣他宗,方许秉拂。”这书有殿板存大内,外间向少见。民国四年,始由扬州藏经院刊行。平心而论,这书所驳藏、忍之说,也许驳得不错。但这种“以人王而兼教主”的态度,太咄咄逼人了)一部是《大义觉迷录》,专与吕晚村留良的门生曾静辩论。(注二:《大义觉迷录》这部书体裁甚奇,全部是亲自审问曾静的口供,冠以一篇极长的上谕当作序文。曾静号蒲潭,湖南人,吕晚村私淑弟子。尝上书岳钟琪,力言夷夏之防,数雍正帝九大罪,劝其革命,被拿到京,帝亲自审问他,和他反复辩驳。内中最要者是辨夷夏问题,其次辨封建制度,还有关于雍正帝本身逼母、弑兄、屠弟等种种罪恶之辩护。据这部书说,曾静完全折服了,还着有《归仁说》一篇,附刻在后头。雍正帝于是把曾静赦免,放归田里。虽然如此,却说曾静学说出于吕留良,把留良戮尸灭族。后来乾隆帝到底把曾静也杀了。这部书当时印刷许多,颁发各省府州县学宫,令秀才们当作圣经读。到乾隆朝,将颁出的书都收回,板也毁了,列在禁书书目中。)以一位帝王而亲着几十万字书和一位僧侣一位儒生打笔墨官司,在中外历史上真算绝无仅有。从表面看,为研求真理而相辩论,虽帝王也该有这种自由。若仅读他这两部书,我们并不能说他态度不对,而且可以表相当的敬服。但仔细搜求他的行径,他着成《拣魔辨异录》以后,跟着把弘忍的着述尽行焚毁,把弘忍的门徒勒令还俗或改宗。他着成《大义觉迷录》以后,跟着把吕留良剖棺戮尸,全家杀尽,着作也都毁板。像这样子,哪里算得讨论学问,简直是欧洲中世教皇的牌子。在这种主权者之下,学者的思想自由,是剥夺净尽了。他在位仅13年,影响原可以不至甚大,无奈他的儿子乾隆帝,也不是好惹的人。他学问又在乃祖乃父之下,却偏要“附庸风雅”,恃强争胜。他发布禁书令,自乾隆三十九年至四十七年继续烧书二十四回,烧去的书一万三千八百六十二部。直至乾隆五十三年,还有严谕。他一面说提倡文化,一面又抄袭秦始皇的蓝本。所谓“黄金时代”的乾隆六十年,思想界如何的不自由,也可想而知了。
凡当主权者喜欢干涉人民思想的时代,学者的聪明才力,只有全部用去注释古典。欧洲罗马教皇权力最盛时,就是这种现象。我国雍、乾间也是一个例证。记得某家笔记说:“内廷唱戏,无论何种剧本都会触犯忌讳,只得专搬演些封神、西游之类,和现在社会情状丝毫无关,不至闹乱子。”雍、乾学者专务注释古典,也许是被这种环境所构成。至于他们忠实研究的结果,在文献上有意外的收获和贡献,这是别的问题,后文再讲。自康、雍以来,皇帝都提倡宋学——程朱学派,但民间——以江浙为中心,“反宋学”的气势日盛,标出“汉学”名目与之抵抗。到乾隆朝,汉学派殆占全胜。政府方面文化事有应该特笔大书的一件事,曰编纂《四库全书》。四库开馆,始自乾隆三十八年,至四十七年而告成,着录书3457部,79070卷;存目书6766部,93556卷。编成缮写7本,颁贮各地:一、北京禁城之文渊阁本今存。二、西郊圆明园之文源阁本。咸丰间毁于英法联军三、奉天之文溯阁本。今移存北京四、热河之文津阁本。今移存北京五、扬州之文汇阁本。六、镇江之文宗阁本。并毁于洪杨之乱七、杭州之文澜阁本。洪杨之乱半毁,现已补抄,存浙江图书馆原来搜集图书制目录,本属历朝承平时代之常事,但这回和前代却有点不同,的确有他的特别意义和价值。着录的书,每种都替他作一篇提要。这种事业,从前只有私人撰述——如晁公武《郡斋读书志》、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等,所有批评都不过私人意见。《四库提要》这部书,却是以公的形式表现时代思潮,为向来着述未曾有。当时四库馆中所网罗的学者三百多人,都是各门学问的专家。露骨的说,四库馆就是汉学家大本营,《四库提要》就是汉学思想的结晶体。就这一点论,也可以说是:康熙中叶以来汉宋之争,到开四库馆而汉学派全占胜利。也可以说是:朝廷所提倡的学风,被民间自然发展的学风压倒。当朱筠(汉学家)初奏请开四库馆时,刘统勋(宋学家)极力反对,结果还是朱说实行。此中消息,研究学术史者不可轻轻放过也。
汉学家所乐道的是“乾嘉诸老”。因为乾隆、嘉庆两朝,汉学思想正达于最高潮,学术界全部几乎都被他占领。但汉学派中也可以分出两个支派:一曰吴派,二曰皖派。吴派以惠定宇栋为中心,以信古为标帜,我们叫他做“纯汉学”。皖派以戴东原震为中心,以求是为标帜,我们叫他做“考证学”。此外尚有扬州一派,领袖人物是焦里堂循、汪容甫中他们研究的范围,比较的广博。有浙东一派,领袖人物是全谢山祖望、章实斋学诚,他们最大的贡献在史学。以上所举派别,不过从个人学风上,以地域略事区分。其实各派共同之点甚多,许多着名学者,也不能说他们专属哪一派。总之乾嘉间学者,实自成一种学风,和近世科学的研究法极相近,我们可以给他一个特别名称,叫做“科学的古典学派”。他们所做的工作,方面很多,举其重要者如下:
一、经书的笺释
几部经和传记,逐句逐字爬梳,引申或改正旧解者不少,大部分是用笔记或专篇体裁,为部分的细密研究。研究进步的结果,有人综合起来作全书的释例或新注新疏,差不多每部经传都有了。
二、史料之搜补鉴别关于史籍之编着源流,各书中所记之异同真伪、遗文佚事之阙失或散见者,都分部搜集辨证。内中补订各史表志,为功尤多。
三、辨伪书许多伪书或年代错误之书,都用严正态度辨证,大半成为信谳。
四、辑佚书许多亡佚掉的书,都从几部大类书或较古的着述里头搜辑出来。
五、校勘难读的古书,都根据善本,或厘审字句,或推比章节,还他本来面目。
第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