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上)>第29章
颜李也可以说是功利主义者。习斋说:
以义为利,圣贤平正道理也。《尚书》明以利用与正德、厚生并为三事。利贞,利用安身,利用刑人,无不利,利者义之和,《易》之言利更多。后儒乃云”正其谊不谋其利“,过矣。宋人喜道之以文其空疏无用之学。予尝矫其偏,改云:正其谊以谋其利,明其道而计其功。《四书正误》卷一恕谷说:
董仲舒曰”正其道不谋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语具《春秋繁露》,本自可通。班史误易”急“为”计“。宋儒遂酷遵此一语为学术,以为”事求可,功求成“,则取必于智谋之末而非天理之正。后学迂弱无能,皆此语误之也。请问行天理以孝亲而不思得亲之欢,事上而不欲求上之获,有是理乎?事不求可,将任其不可乎?功不求成,将任其不成乎?”《论语传注问》
这两段话所讨论,实学术上极重要之问题。老子说的“为而不有”,我们也认为是学者最高的品格。但是,把效率的观念完全打破,是否可能?况且凡学问总是要应用到社会的,学问本身可以不计效率,应用时候是否应不计效率?这问题越发复杂了。我国学界,自宋儒高谈性命鄙弃事功,他们是否有得于“为而不有”的真精神,且不敢说,动辄唱高调把实际上应用学问抹杀,其实讨厌。《朱子语类》有一段:“江西之学陆象山只是禅,浙学陈龙川却专是功利。功利,学者习之便可效,此意甚可忧。”你想,这是什么话?习斋批评他道:
都门一南客曹蛮者,与吾友王法乾谈医,云“惟不效方是高手”。殆朱子之徒乎?朱子之道,千年大行,使天下无一儒,无一才,无一苟定时,因不愿见效故也。宋家老头巾,群天下人才于静坐读书中,以为千古独得之秘;指干办政事为粗豪、为俗吏,指经济生民为功利、为杂霸。究之使五百年中平常人皆读讲集注、揣摩八股、走富贵利达之场,高旷人皆高谈静敬、着书集文、贪从祀庙庭之典。莫论唐虞三代之英,孔门贤豪之士,世无一人,并汉唐杰才亦不可得。世间之德乃真乱矣,万有乃真空矣!《朱子语类评》
宋儒自命直接孔孟,何止汉唐政治家,连孔门弟子都看不起。习斋诘问他们说:
何独以偏缺微弱,兄于契丹、臣于金元之宋,前之居汴也,生三四尧孔六七禹颜?后之南渡也,又生三四尧孔六七禹颜?而乃前有数圣贤,上不见一扶危济难之功,下不见一可相可将之才,拱手以二帝畀金,以汴京与豫矣!后有数十圣贤,上不见一扶危济难之功,下不见一可相可将之才,推手以少帝赴海,以玉玺与元矣!多圣多贤之世乃如此乎?噫!《存学编》卷二这话并不是尖酸刻薄。习斋盖深有感于学术之敝影响到社会,痛愤而不能已于言。他说:“吾读《甲申殉难录》,至愧无半策匡时难,惟余一死报君恩,未尝不泣下也。至览尹和靖《祭程伊川文》不背其师有之,有益于世则未二语,又不觉废卷浩叹,为生民仓皇久之。”《存学编》卷二既属一国中知识阶级,则对于国之安危盛衰,自当负绝对责任。说我自己做自己的学问,不管那些闲事,到事体败坏之后,只叹息几句了事,这种态度如何要得?所以颜李一派常以天下为己任,而学问皆归于致用,专提《尚书》三事——正德、利用、厚生为标帜。习斋说:“宋人但见料理边疆便指为多事,见理财便指为聚敛,见心计材武便憎恶斥为小人。此风不变,乾坤无宁日矣!”《年谱》卷下又说:“兀坐书斋人,无一不脆弱,为武士农夫所笑。”《存学编》卷三《性理评》又说:“宋元来儒者却习成妇女态,甚可羞。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即为上品矣。”同上卷一《学辩》又说:“白面书生,微独无经天纬地之略,兵农礼乐之材,率柔脆如妇人女子,求一豪爽倜傥之气亦无之。间有称雄卓者,则又世间粗放子。”《习斋记余》卷一《泣血集序》恕谷说:“道学家不能办事,且恶人办事。”《恕谷年谱》卷上又说:“宋儒内外精粗,皆与圣道相反:养心必养为无用之心,致虚守寂;修身必修为无用之身,徐言缓步;为学必为无用之学,闭目诵读。不尽去其病,世道不可问矣!”同上宋儒亦何尝不谈经世?但颜李以为,这不是一谈便了的事。习斋说:“陈同甫谓,人才以用而见其能否,安坐而能者不足恃;兵食以用而见其盈虚,安坐而盈者不足恃。吾谓德性以用而见其醇驳,口笔之醇者不足恃;学问以用而见其得失,口笔之得者不足恃。”《年谱》卷上又说:“人不办天下事,皆可谓无弊之论。”《言行录?杜生篇》有人说,《一统志》《广舆记》等书,皆书生文字,于建国规模山川险要未详。习斋说:“岂惟是哉?自帖括文墨遗祸斯世,即间有考纂经济者,总不出纸墨见解,可叹!”《年谱》卷下李二曲说:“吾儒之学,以经世为宗。自传久而谬,一变训诂,再变词艺,而儒名存实亡矣。”习斋评他道:“见确如此,乃膺当路尊礼,集多士景从,亦只讲书说话而已。何不举古人三事三物之经世者使人习行哉!后儒之口笔,见之非,固无用;见之是,亦无用。此益伤吾心也。”同上呜呼!倘使习斋看见现代青年日日在讲堂上报纸上高谈什么主义什么主义者,不知其伤心更何如哩。
想做有用之学,先要求为可用之人。恕谷说:“圣学践形以尽性,今儒堕形以明性。耳目但用于听读,耳目之用去其六七。手但用于写,手之用去其七八。足恶动作,足之用去九。静坐观心而身不喜事,身心之用亦去九。形既不践,性何由全?”《年谱》卷上这话虽然是针对当时宋学老爷们发的,但现代在学堂里所受的教育,是否能尽免此弊,恐怕还值得一猛醒罢。
习斋好动恶静,所以论学论政,皆以日日改良进步为鹄。他有一天鼓琴弦断,解而更张之,音调顿佳,因叹道:“为学而惰,为政而懈,亦宜思有以更张之也。彼无志之人,乐言迁就、惮于更张、死而后已者,可哀也。”《言行录?鼓琴篇》又说:“学者须振萎惰、破因循,每日有过可改,有善可迁,即日新之学也。改心之过,迁心之善,谓之正心;改身之过,迁身之善,谓之修身;改家国天下之过,迁家国天下之善,谓之齐治平。学者但不见今日有过可改,有善可迁,便是昏惰了一日。为政者但不见今日有过可改,有善可迁,便是苟且了一日。”《言行录?王次亭篇》总之,常常活着不叫他死,常常新着不叫他旧,便是颜李主动之学。他们所谓身心内外一齐振起者,指此。
习斋不喜欢谈哲理,但他对于“性”的问题,有自己独到的主张。他所主张,我认为在哲学上很有价值,不能不稍为详细叙述一下。
中国哲学上争论最多的问题就是“性善恶论”。因为这问题和教育方针关系最密切,所以向来学者极重视它。孟子,告子,苟子,董仲舒,扬雄,各有各的见解。到宋儒程朱,则将性分而为二:一、义理之性,是善的;二、气质之性,是恶的。其教育方针,则为“变化气质”为归宿。习斋大反对此说,着《存性编》驳他们,首言性不能分为理气,更不能谓气质为恶。其略曰:
……若谓气恶,则理亦恶;若谓理善,则气亦善。盖气即理之气,理即气之理,乌得谓理统一善而气质偏有恶哉?譬之目矣,眶疱睛,气质也,其中光明能见物者,性也。将谓光明之理专视正色,眶疱晴乃视邪色乎?余谓更不必分何者为义理之性,气质之性。能视即目是性善,其视之也则情之善,其视之详略远近则才之强弱。启超案:孟子论性善,附带着论“情”,论“才”说“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又说“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习斋释这三个字道:“心之理曰性,性之动曰情,情之力曰才。”见《年谱》卷下。《存性编》亦有专章释此三字,今不详引皆不可以恶言。盖详且远固善,即略且近亦第善不精耳,恶于何加?惟因有邪色引动,障蔽其明,然后有淫视,而恶始名焉。然其为之引动者,性之咎乎?气质之咎乎?若归咎于气质,是必无此目,然后可全目之性矣。“《存性篇?驳气质性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