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实践实用学派,自然是由颜习斋手创出来。但习斋是一位暗然自修的人,足迹罕出里门,交游绝少,又不肯着书。若当时仅有他这一个人,恐怕这学派早已湮灭没人知道了。幸亏他有一位才气极高、声气极广、志愿极宏的门生李恕谷,才能把这个学派恢张出来。太史公说:“使孔子名周闻于天下者,子贡先后之也。”孔子是否赖有子贡,我们不敢说;习斋之有恕谷,却真是史公所谓“相得而益彰”了。所以这派学问,我们叫他做“颜李学”。
恕谷,名塨,字刚主,直隶蠡县人。生顺治十六年,卒雍正十一年(1659-1733),年75。父明性,学行甚高。习斋说生平严事者六人,明性居其一。恕谷以父命从习斋游,尽传其学,而以昌明之为己任。习斋足不出户,不轻交一人,尤厌见时贵。恕谷则常来往京师,广交当时名下士,如万季野、阎百诗、胡朏明、方灵皋辈,都有往还。时季野负盛名,每开讲会,列坐都满。一日会讲于绍宁会馆,恕谷也在坐,众方请季野讲“郊社之礼”,季野说:且慢讲什么郊社,请听听李先生讲真正的圣学。王昆绳才气不可一世,自与恕谷为友,受他的感动,以56岁老名士,亲拜习斋之门为弟子。程绵庄、恽皋闻,皆因恕谷才知有习斋,都成为习斋学派下最有力人物。所以这派虽由习斋创始,实得恕谷然后长成。习斋待人与律己一样的严峻。恕谷说,交友须令可亲,乃能收罗人才,广济天下。论取与之节,习斋主张非力不食,恕谷主张通功易事。习斋绝对的排斥读书,恕谷则谓礼乐射御书数等,有许多地方非考证讲究不可,所以书本上学问也不尽废。这都是他对于师门补偏救弊处。然而学术大本原所在,未尝与习斋有出入。他常说,“学施于民物,在人犹在己也。”又以为,“教养事业,惟亲民官乃能切实办到。”他的朋友郭金汤做桐乡知县,杨勤做富平知县,先后聘他到幕府,举邑以听。他欣然前往,政教大行。但阔人网罗他,他却不肯就。李光地做直隶巡抚,方以理学号召天下,托人示意他往见,他说部民不可以妄见长官,竟不往。年羹尧开府西陲,两次来聘,皆力辞以疾,其自守之介又如此。
恕谷尝问乐学于毛奇龄。毛推为盖世儒者,意欲使恕谷尽从其学。恕谷不肯,毛遂作《大学逸讲笺》以攻习斋。方苞与恕谷交厚,尝遣其子从学恕谷,又因恕谷欲南游,拟推其宅以居恕谷。然方固以程朱学自命者,不悦习斋学,恕谷每相见,侃侃辩论,方辄语塞。及恕谷卒,方不俟其子孙之请,为作墓志,于恕谷德业一无所详,而唯载恕谷与王昆绳及文论学同异,且谓恕谷因方言而改其师法。恕谷门人刘用可调赞说方纯构虚辞,诬及死友云。恕谷承习斋教,以躬行为先,不尚空文着述。晚年因问道者众,又身不见用,始寄于书。所着有《小学稽业》五卷,《大学辨业》四卷,《圣经学规纂》二卷,《论学》二卷,《周易传注》七卷,《诗经传注》八卷,《春秋传注》四卷,《论语传注》二卷,《大学》《中庸》传注各一卷,《传注问》四卷,《经说》六卷,《学礼录》四卷,《学乐录》二卷,《拟太平策》一卷,《田赋考辨》《宗庙考辨》《禘祫考辨》各一卷,《阅史郄视》五卷,《平书订》十四卷,《平书》为王昆绳所着,已佚,此书为恕谷评语《恕谷文集》十三卷。其门人冯辰、刘调赞共纂《恕谷先生年谱》四卷。
颜李的行历,大略说过,以下要说他们学术的梗概。
颜李学派,在建设方面,成绩如何,下文别有批评。至于破坏方面,其见识之高,胆量之大,我敢说从古及今未有其比。因为自汉以后二千年所有学术,都被他否认完了。他否认读书是学问,尤其否认注释古书是学问,乃至否认用所有各种方式的文字发表出来的是学问。他否认讲说是学问,尤其否认讲说哲理是学问。他否认静坐是学问,尤其否认内观式的明心见性是学问。我们试想,二千年来的学问,除了这几项更有何物?都被他否认得干干净净了。我们请先看他否认读书是学问的理由。习斋说:
以读经史订群书为穷理处事,以求道之功,则相隔千里;以读经史订群书为即穷理处事,而曰道在是焉,则相隔万里矣。譬之学琴然,书犹琴谱也,烂熟琴谱,讲解分明,可谓学琴乎?故曰,以讲读为求道之功,相隔千里也。更有一妄人指琴谱曰,是即琴也,辨音律,协声韵,理性情,通神明,此物此事也。谱果琴乎?故曰,以书为道,相隔万里也。歌得其调,抚娴其指,弦求中音,徽求中节,是之谓学琴矣,未为习琴也。手随心,音随手,清浊疾徐有常功,鼓有常规,奏有常乐,是之谓习琴矣,未为能琴也。弦器可手制也,音律可耳审也,诗歌惟其所欲也,心与手忘,手与弦忘,于是乎命之曰能琴。今手不弹,心不会,但以讲读琴谱为学琴,是渡河而望江也,故曰千里也。今目不睹,耳不闻,但以谱为琴,是指蓟北而谈滇南也,故曰万里也。《存学篇》卷二《性理书评》
这种道理,本来一说便明。若说必读书才有学问,那么,许多书没有出现以前,岂不是没有一个有学问的人么?后儒解释《论语》“博学于文”,大率说是“多读书”。习斋说:“儒道之亡,亡在误认一文字。试观帝尧焕乎文章,固非大家帖括,抑岂四书五经乎?周公监二代所制之郁郁,孔子所谓在兹,颜子所谓博我者,是何物事?后儒全然误了”。《言行录?学须篇》又说“汉宋儒满眼只看得几册文字是文,然则虞夏以前大圣贤皆鄙陋无学矣。”《四书正误》卷三又说:“后儒以文墨为文,将博学改为博读博讲博着,不又天渊之分耶?”《习斋年谱》卷下可谓一针见血语了。
“读书即学问”这个观念从那里发生呢?习斋以为:“汉宋诸儒,但见孔子叙《书》、传《礼》、删《诗》、正《乐》、系《易》、作《春秋》,误认纂修文字是圣人;则我传述注解便是贤人,读之熟、讲之明而会作书文者,皆圣人之徒矣,遂合二千年成一虚花无用之局。”《四书正误》卷三孔子曾否删《书》《诗》,定《礼》,系《易》等等,本来还属历史上一个疑问。就令有之,也断不能说孔子之所以为孔子者专在此,这是显而易见之理。据习斋的意思,以为“孔子是在强壮时已学成内圣外王之德,教成一班治世之才,不得用乃周游,又不得用乃删述,皆大不得已而为之者,其所删述,不过编出一部习行经济谱,望后人照样去做;战国说客,置学教而学周游,是不知周游为孔子之不得已也;宋儒又置学教及行道当时,而自幼即学删述,教弟子亦不过如是,是不知删述为孔子之尤不得已也;如效富翁者,不学其经营治家之实,而徒效其凶岁转移及遭乱记产籍以遗子孙者乎!”《存学编》卷三《年谱》卷下这些话说孔子说得对不对,另一问题。对于后儒误认读书即学问之心理,可谓洞中症结了。
习斋为什么恨读书恨到这步田地呢?他以为专读书能令人愚,能令人弱。他有一位门生,把《中庸》“好学近乎知”这句话问他,他先问那人道:“你心中必先有多读书可以破愚之见,是不是呢?”那人道:“是。”他说:“不然,试观今天下秀才晓事否?读书人便愚,多读更愚,但书生必自智,其愚却益深。”《四书正误》卷二又说:“读书愈多愈惑,审事机愈无识,办经济愈无力。”《朱子语类评》朱子曾说:“求文字之工,用许多工夫,费许多精神,甚可惜。”习斋进一步说道:“文家把许多精神费在文墨上诚可惜矣,先生辈舍生尽死,在思、读、讲、着四字上做工夫,全忘却尧舜三事六府,周礼六德六行六艺,不肯去学,不肯去习,又算什么?千余年来率天下入故纸堆中,耗尽身心气力,作弱人病人无用人者,皆晦庵为之也。”《朱子语类评》恕谷说:“读阅久则喜静恶烦,而心板滞迂腐矣。故予人以口实,曰白面书生,曰书生无用,曰林间咳嗽病狲猴。世人犹谓诵读可以养身心,误哉!……颜先生所谓,读书人率习如妇人女子,以识则户隙窥人,以力则不能胜一匹雏也。《恕谷后集?与冯枢天论读书》这些话不能说他太过火,因为这些”读书人“实在把全个社会弄得糟透了。恕谷说:
后世行与学离,学与政离。宋后二氏学兴,儒者浸淫其说,静坐内视,论性谈天,与孔子之言一一乖反;至于扶危定倾,大经大法,则拱手张目授其柄于武人俗士。当明季世,朝庙无一可倚之人,坐大司马堂批点《左传》,敌兵临城,赋诗进讲,觉建功立名,俱属琐屑,日夜喘息着书,曰此传世业也。卒至天下鱼烂河决,生民涂炭。呜呼!谁生厉阶哉。《恕谷文集?与方灵皋书》
第2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