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田其他的着述,还有一部《白田草堂存稿》,内中也是研究朱子的最多。他考定许多伪托朱子的书或朱子未成之书由后人续纂者,如《文公家礼》《通鉴纲目》《名臣言行录》及《易本义》前面的九个图和筮仪等等,都足以廓清障雾,为朱子功臣。此外许多杂考证也有发明,如考汉初甲子因《三统历》窜乱错了四年,也是前人没有留意到的事。
清初因王学反动的结果,许多学者走到程朱一路,即如亭林、船山、舜水诸大师,都可以说是朱学者流。自余如应潜斋撝谦、刁蒙吉包、徐俟斋枋、朱柏庐用纯……等气节品格能自异于流俗者不下数十辈,大抵皆治朱学别详附表。故当晚明心学已衰之后,盛清考证学未盛以前,朱学不能不说是中间极有力的枢纽。然而依草附木者流亦出乎其间,故清代初期朱派人独多而流品亦最杂。
清初依草附木的,为什么多跑朱学那条路去呢?原来满洲初建国时候,文化极朴陋。他们向慕汉化,想找些汉人供奔走,看见科第出身的人便认为有学问。其实这些八股先生,除了《四书大全》《五经大全》外,还懂什么呢?入关之后,稍为有点志节学术的人,或举义反抗,或抗节高蹈。其望风迎降及应新朝科举的,又是那群极不堪的八股先生,除了《四书集注》外,更无学问。清初那几位皇帝,所看见的都是这些人,当然认这种学问便是汉族文化的代表。程朱学派变成当时宫廷信仰的中心,其原因在此。古语说:“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专制国皇帝的好尚,自然影响到全国。靠程朱做阔官的人越发多,程朱旗下的喽罗也越发多。况且挂着这个招牌,可以不消读书,只要口头上讲几句“格物穷理”,便够了。那种谬为恭谨的样子,又可以不得罪人。恰当社会人心厌倦王学的时候,趁势打死老虎,还可以博卫道的美名。有这许多便宜勾当,谁又不会干呢?所以那时候的程朱学家,其间伏处岩穴暗然自修者,虽未尝没有可以令我们佩服的人;至于那些“以名臣兼名儒”的大人先生们,内中如汤斌,如魏裔介,如魏象枢等,风骨尚可钦,但他们都是孙夏峰门生,半带王学色彩,汤斌并且很受排挤不得志。其余如熊赐履、张玉书、张伯行……等辈,不过一群“非之无举,刺之无刺”的“乡愿”。此外越爱出风头的人,品格越不可问。诚有如王昆绳所谓“朝乞食墦间,暮杀越人于货,而摭拾程朱唾余狺狺焉言阳明于四达之衢”者,今试举数人为例。
一孙承泽:他是明朝一位阔官,李闯破北京投降李闯,满洲入关投降满洲,他却着了许多理学书,摆出一副道貌岩岩的面孔。据全谢山说,清初排陆王的人,他还是头一个领袖哩。看《鲒埼亭集?陈汝成墓志》
一李光地:他号称康熙朝“主持正学”的中坚人物,一双眼睛常常钉在两庑的几块冷猪肉上头,他的官却是卖了一位老朋友陈梦雷换来的。他的老子死了,他却贪做官不肯奔丧,他临死却有一位外妇所生的儿子来承受家产。看全祖望《鲒埼亭集?李文贞遗事》、钱林《文献徵存录》李光地条一方苞:他是一位“大理学家”,又是一位“大文豪”,他曾替戴南山做了一篇文集的序。南山着了文字狱,他硬赖说那篇序是南山冒他名的。他和李恕谷号称生死之交,恕谷死了,他作一篇墓志铭说恕谷因他的忠告背叛颜习斋了。看刘辰纂的《恕谷年谱》他口口声声说安贫乐道,晚年却专以殖财为事,和乡人争乌龙潭鱼利打官司。看萧奭龄着《永宪录》
此外像这一类的程朱学派还不少,我不屑多污我的笔墨,只举几位负盛名的为例罢了。我是最尊崇先辈,万分不愿意说人坏话的人。但对于这群假道学先生实在痛恨不过,破口说那么几句,望读者恕我。
总而言之,程朱学派价值如何,另一问题。清初程朱之盛,只怕不但是学术界的不幸,还是程朱的不幸哩。
附:王昆绳程绵庄恽皋闻
戴子高有清一代学术,初期为程朱陆王之争,次期为汉宋之争,末期为新旧之争。其间有人焉举朱陆汉宋诸派所凭借者一切摧陷廓清之,对于二千年来思想界,为极猛烈极诚挚的大革命运动。其所树的旗号曰“复古”,而其精神纯为“现代的”。其人为谁?曰颜习斋及其门人李恕谷。
颜习斋,名元,字浑然,直隶博野县人。生明崇祯八年,卒清康熙四十三年(1635-1704),年70。他是京津铁路线中间一个小村落——杨村的小户人家儿子。他父亲做了蠡县朱家的养子,所以他幼年冒姓朱氏。他3岁的时候,满洲兵入关大掠,他父亲被掳,他母亲也改嫁去了。他二十多岁,才知道这些情节,改还本姓。正要出关寻父,碰着三藩之乱,蒙古响应,辽东戒严,直到5l岁方能成行。北达铁岭,东抵抚顺,南出天复门,困苦不可名状。经一年余,卒负骨归葬。他的全生涯,十有九都在家乡过活。除出关之役外;五十六七岁时候,曾一度出游,到过直隶南部及河南。62岁,曾应肥乡漳南书院之聘,往设教,要想把他自己理想的教育精神和方法在那里试验。分设四斋,曰文事,曰武备,曰经史,曰艺能。正在开学,碰着漳水决口,把书院淹了,他自此便归家不复出。他曾和孙夏峰、李二曲、陆桴亭通过信,但都未识面。当时知名之士,除刁蒙吉包、王介祺余佑外,都没有来往。他一生经历大略如此。
他幼年曾学神仙导引术,娶妻不近,既而知其妄,乃折节为学。20岁前后,好陆王书,未几又从事程朱学,信之甚笃。30岁以后,才觉得这路数都不对。他说唐虞时代的教学是六府——水火金木土谷,三事——正德、利用、厚生;《周礼》教士以三物:六德——知仁圣义忠和,六行——孝友睦姻任恤,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孔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和后世学术专务记诵或静坐冥想者,门庭迥乎不同。他说:“必有事焉,学之要也。心有事则存,身有事则修,家之齐,国之治,皆有事也。无事则治与道俱废。故正德、利用、厚生曰事,不见诸事,非德非用非生也。德、行、艺曰物,不征诸物,非德非行非艺也”。李塨着《习斋年谱》卷上他以为,离却事物无学问;离却事物而言学问,便非学问;在事物上求学问,则非实习不可。他说:“如天文、地志、律历、兵机等类,须日夜讲习之力,多年历验之功,非比理会文字之可坐而获也”。《存学编》卷二《性理书评》所以他极力提倡一个“习”字,名所居曰“习斋”。学者因称为习斋先生。他所谓习,绝非温习书本之谓,乃是说凡学一件事都要用实地练习功夫。所以我叫他做“实践主义”。他讲学问最重效率。董仲舒说:“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他翻这个案,说要“正其谊以谋其利,明其道而计其功”。他用世之心极热,凡学问都要以有益于人生、可施诸政治为主。所以我又叫他“实用主义”。王昆绳说:“先生崛起无师受,确有见于后儒之高谈性命,为掺杂二氏而乱孔孟之真,确有见于先王先圣学教之成法,非静坐读书之空腐,确有见于后世之乱,皆由儒术之失其传;而一复周、孔之旧,无不可复斯民于三代。毅然谓圣人必可学,而终身矻矻于困知勉行,无一言一事之自欺自恕,慨然任天下之重,而以弘济苍生为心。”《居业堂集?颜先生年谱序》这话虽出自门生心悦诚服之口,依我看还不算溢美哩。
习斋很反对着书。有一次,孙夏峰的门生张天章请他着礼仪水政书,他说:“元之着《存学》也,病后儒之着书也,尤而效之乎?且纸墨功多,恐习行之精力少也。”《年谱》卷下所以他一生着书很少,只有《存学》《存性》《存治》《存人》四编,都是很简短的小册子。《存学编》说孔子以前教学成法,大指在主张习行六艺,而对于静坐与读书两派痛加驳斥。《存性编》可以说是习斋哲学的根本谈,大致宗孟子之性善论,而对于宋儒变化气质之说不以为然。《存治编》发表他政治上主张,如行均田、复选举、重武事……等等。《存人篇》专驳佛教,说他非人道主义。习斋一生着述仅此,实则不过几篇短文和信札笔记等类凑成,算不得着书也。戴子高《习斋传》说他:“推论明制之得失所当因革者,为书曰《会典大政记》,曰:如有用我,举而错之。”但这书我未得见,想是失传了。有《四书正误》《朱子语类评》两书,今皆存。这书是他读朱子《四书集注》及《语类》随手批的,门人纂录起来,也不算什么着述。他30岁以后,和他的朋友王法乾养粹共立日记;凡言行善否,意念之欺慊,逐时自勘注之。后来他的门生李恕谷用日记做底本,加以平日所闻见,撰成《习斋先生年谱》二卷。钟金若錂又辑有《习斋先生言行录》四卷,补年谱所未备;又辑《习斋纪余》二卷,则录其杂文。学者欲知习斋之全人格及其学术纲要,看《年谱》及《言行录》最好。
第2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