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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与可画竹,鲁直不画竹(鲁直:即黄庭坚,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涪翁。北宋书法家、文学家),然观其书法,罔非竹也。瘦而腴,秀而拔;欹侧而有准绳,折转而多断续。吾师乎!吾师乎!其吾竹之清癯雅脱乎!书法有行款,竹更要行款;书法有浓淡,竹更要浓淡;书法有疏密,竹更要疏密。此幅奉赠常君酉北。酉北善画不画,而以画之关纽,透入于书。燮又以书之关纽,透入于画。吾两人当相视而笑也。与可、山谷亦当首肯。
徐文长先生画雪竹(徐文长:名渭,明代文学家、书画家。中年始学画,擅长水墨写意花鸟,其艺术对后世大写意画派的发展极有影响。题材旁及其他,皆超逸有致),纯以瘦笔、破笔、燥笔、断笔为之,绝不类竹;然后以淡墨水钩染而出,枝间叶上,罔非雪积,竹之全体,在隐跃间矣。今人画浓枝大叶,略无破阙处,再加渲染,则雪与竹两不相入,成何画法?此亦小小匠心,尚不肯刻苦,安望其穷微索渺乎!问其故,则曰:吾辈写意,原不拘拘于此。殊不知写意二字,误多少事。欺人瞒自己,再不求进,皆坐此病。必极工而后能写意,非不工而遂能写意也。
石涛画竹,好野战,略无纪律,而纪律自在其中。燮为江君颖长作此大幅,极力仿之。横涂竖抹,要自笔笔在法中,未能一笔逾于法外。甚矣,石公之不可及也!功夫气候,僭差一点不得。鲁男子云:“唯柳下惠则可,我则不可;将以我之不可,学柳下惠之可。”余于石公亦云。
画大幅竹,人以为难,吾以为易。每日只画一竿,至完至足,须五七日画五七竿,皆离立完好。然后以淡竹、小竹、碎竹经纬其间。或疏或密,或浓或淡,或长或短,或肥或瘦,随意缓急,便构成大局矣。昔萧相国何造未央宫,先立东阙、北阙、前殿、武库、太仓,然后以别殿、内殿、寝殿、宫室、左右廊庑、东西永巷经纬之,便尔千门万户。总是先立其大,则其小者易易耳。一丘一壑之经营,小草小花之渲染,亦有难处;大起造、大挥写,亦有易处,要在人之意境何如耳。
始余画竹,能少而不能多,既而能多矣,又不能少,此层功力,最为难也。近六十外,始知减枝减叶之法。苏季子曰:“简炼以为揣摩。”(苏季子:名秦,字季子,战国时人。《国策》记载:“苏秦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文章绘事,岂有二道!此幅似得简字诀。
画有在纸中者,有在纸外者。此番竹竿多于竹叶,其摇风弄雨,含露吐雾者,皆隐跃于纸外乎!然纸中如抽碧玉,如削青琅玕(琅玕(郎干):指竹。杜甫诗:“留客夏簟青琅干。”),风来戛击之声,铿然而文,锵然而亮,亦足以散怀而破寂。纸中之画,正复清于纸外也。
未画以前,胸中无一竹,既画以后,胸中不留一竹。方其画时,如阴阳二气,挺然怒生,抽而为笋为篁,散而为枝,展而为叶,实莫知其然而然。韩干画御马(韩干:唐代画马名家。重视写生,曾遍绘宫中及诸王府名马),云:“天厩中十万匹,皆吾师也。”予客居天宁寺西杏园,亦曰:“后园竹十万个,皆吾师也,复何师乎?”
扬州汪士慎(汪士慎:字近人,号巢林。清代画家,扬州八怪之一。善画梅竹,兼写花卉、人物),字近人,妙写竹。曾作两枝,并瘦石一块,索杭州金农寿门题咏。金振笔而书二十八字,其后十四字云:“清瘦两竿如削玉,首阳山下立夷齐。”自古今题竹以来,从未有用孤竹君事者,盖自寿门始。寿门愈不得志,诗愈奇,人亦何必汩富贵以自取陋!
吾邑善画竹者,以禹鸿胪为最(禹鸿胪:名之鼎,字尚吉,号慎斋。清代画家。画人物肖像能传神写照),而渔庄尚友次之。禹竹称于上都,渔庄之名遍于湘楚,皆童而习之,老而入妙。予不逮二公远甚。今年七十有一,不学他技,不宗一家,学之五十年不辍,亦非首而已也。翔高老长兄四十初度(翔高:即高翔,字风冈,号犀堂。清代画家。善画山水、梅花),索予写竹为寿,且曰:宁乱毋整,当使天趣淋漓,烟云满幅,此真知画意者也。予既出机轴,亦复远追禹、尚二公遗笔。是不独郑竹,并可谓之尚竹、禹竹,合是三家,以为华封人之三祝(华封三祝:祝颂之辞。传说尧游华州时,当地守封疆的人祝他“多福,多寿,多男子”),有何不可!
神龙见首不见尾。竹,龙种也;画其根,藏其末,其犹龙之义乎!
短节古干,如地下之鞭,忽飞腾于地上。然则地上之竹,独不可以飞腾于天上耶?高卑固无一定也。一竿瘦,两竿够,三竿凑,四竿救——题四竿竹。
竹中有竹,竹外有竹。渭川千亩,此为巨族。
忽焉而淡,忽焉而浓。究其胸次,万象皆空。
种竹种竹,毫无尘俗。依依在牖,秋风四入。
不是春风,不是秋风;新篁初放,在夏月中。能驱吾暑,能豁吾胸。君子之德,大王之雄。
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
敢云少少许,胜人多多许;努力作秋声,瑶窗弄风雨——一枝竹十五片叶呈七太守
莫漫锄荆棘,由他与竹高。《西铭》原有说(《西铭》:北宋哲学家张载(字横渠)着。文中提出“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的学说。要求爱一切人如爱同胞手足一样,并一步扩大到“视天下无一物非我”),万物总同胞。
不过数片叶,满纸混是节。万物要见根,非徒观半截。风雨不能摇,雪霜颇能涉。纸外更相寻,干云上天阙。
一两三枝竹竿,四五六片竹叶,自然淡淡疏疏,何必重重叠叠?
偶学云林石法(云林:即倪瓒,字元镇,号云林等。元代画家。擅画山水、枯木、竹石,创“折带皴”画山石法),遂摹与可新篁。一片青葱气色,居然雨过斜阳。
一片绿阴如洗,护竹何劳荆杞?仍将竹作笆篱,求人不如求己——题篱竹衙斋
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
秋风昨夜渡潇湘,触石穿林惯作狂;惟有竹枝浑不怕,挺然相斗一千场。
两枝高干无多叶,几许柔篁大有柯。若论经霜抵风雪,是谁挺直又婆娑。
一阵狂风倒卷来,竹枝翻回向天开。扫云扫雾真吾事,岂屑区区扫地埃。
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渔竿——予告归里,画竹别潍县绅士民
宦海归来两袖空,逢人卖竹画清风。还愁口说无凭据,暗里赃私遍鲁东。板桥老人郑燮自赞又自嘲也。
我被微官困煞人,到君园馆长精神。请看一片萧萧竹,画里阶前总绝尘。
一枝瘦竹何曾少,十亩丛篁未是多,勘破世间多寡数,水边沙石见恒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