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前此尚有一段小历史,恐今日能言之者少矣。当甲午丧师以后,国人敌忾心颇盛,而全瞢于世界大势。乙未夏秋间,诸先辈乃发起一政社名强学会者,今大总统袁公,即当时发起之一人也。彼时同人固不知各国有所谓政党,但知欲改良国政,不可无此种团体耳。而最初着手之事业,则欲办图书馆与报馆,袁公首捐金五百,加以各处募集,得千余金,遂在后孙公园设立会所,向上海购得译书数十种,而以办报事委诸鄙人。当时固无自购机器之力,且都中亦从不闻有此物,乃向售《京报》处托用粗木版雕印,日出一张,名曰《中外公报》,只有论说一篇,别无记事。鄙人则日日执笔为一数百字之短文,其言之肤浅无用,由今思之,只有汗颜。当时安敢望有人购阅者,乃托售《京报》人随宫门钞分送诸官宅,酬以薪金,乃肯代送,办理月余,居然每日发出三千张内外。
然谣诼蜂起,送至各家门者,辄怒以目,驯至送报人惧祸,及悬重赏亦不肯代送矣。其年十一月,强学会遂被封禁,鄙人服器书籍,皆没收。流浪于萧寺中者数月,益感慨时局。自审舍言论外,末由致力,办报之心益切。明年二月南下,得数同志之助,乃设《时务报》于上海,其经费则张文襄与有力焉。而数月后,文襄以报中多言民权,干涉甚烈。其时鄙人之与文襄,殆如雇佣者与资本家之关系,年少气盛,冲突愈积愈甚。丁酉之冬,遂就湖南时务学堂之聘,脱离报馆关系者数月。《时务报》虽存在,已非复前此之精神矣。当时亦不知学堂当作何办法也。惟日令诸生作札记,而自批答之,所批日恒万数千言,亦与作报馆论文无异。当时学生四十人,日日读吾所出体裁怪特之报章,精神几与之俱化。
此四十人者,十余年来强半死于国事,今存五六人而已。此四十分报章,在学堂中固习焉不怪,未几放年假,诸生携归乡里,此报章遂流布人间,于是全湘哗然,咸目鄙人为得外教眩人之术,以一丸药翻人心而转之,诸生亦皆以二毛子之嫌疑,见摈于社会。其后戊戌政变,其最有力之弹章,则摭当时所批札记之言以为罪状。盖当时吾之所以与诸生语者,非徒心醉民权,抑且于种族之感言之未尝有讳也。此种言论,在近数年来诚数见不鲜,然当时之人,闻之安得不掩耳?其以此相罪,亦无足怪也。戊戌八月出亡,十月复在横滨开一《清议报》,明目张胆以攻击政府,彼时最烈矣。而政府相疾亦至,严禁入,驯至内地断绝发行机关,不得已停办。辛丑之冬,别办《新民丛报》,稍从灌输常识入手,而受社会之欢迎,乃出意外。
当时承团匪之后,政府创痍既复,故态旋萌,耳目所接,皆增愤慨,故报中论调,日趋激烈。壬寅秋间,同时复办一《新小说》报,专欲鼓吹革命,鄙人感情之昂,以彼时为最矣。
犹记曾作一小说,名曰《新中国未来记》,连登于该报者十余回。其理想的国号,曰“大中华民主国”;其理想的开国纪元,即在今年;其理想的第一代大总统,名曰罗在田,第二代大总统,名曰黄克强。当时固非别有所见,不过办报在壬寅年,逆计十年后大业始就,故托言“大中华民主国”祝开国五十年纪念,当西历一千九百六十二年。
由今思之,其理想之开国纪元,乃恰在今年也。罗在田者,藏清德宗之名,言其逊位也;黄克强者,取黄帝子孙能自强立之意。此文在座诸君想尚多见之,今事实竟多相应,乃至与革命伟人姓字暗合,若符谶然,岂不异哉!其后见留学界及内地学校,因革命思想传播之故,频闹风潮,窃计学生求学,将以为国家建设之用,雅不欲破坏之学说,深入青年之脑中;又见乎无限制之自由平等说,流弊无穷,惴惴然惧;又默察人民程度,增进非易,恐秩序一破之后,青黄不接,暴民踵兴,虽提倡革命诸贤,亦苦于收拾;加以比年国家财政、国民生计,艰窘皆达极点,恐事机一发,为人劫持,或至亡国;而现在西藏、蒙古离畔分携之噩耗,又当时所日夜念及而引以为戚。自此种思想来往于胸中,于是极端之破坏,不敢主张矣。故自癸卯、甲辰以后之《新民丛报》,专言政治革命,不复言种族革命。质言之,则对于国体主维持现状,对于政体则悬一理想以求必达也。
及丁未夏秋间,与同人发起政闻社,其机关杂志,名曰《政论》,鄙人实为主任。政闻社为清政府所封禁,《政论》亦废。
最近乃复营《国风报》,专从各种政治问题,为具体之研究讨论,思灌输国民以政治常识。初志亦求温和,不事激烈,而晚清政令日非,若惟恐国之不亡而速之,刿心怵目,不复能忍受,自前十年以后至去年一年之《国风报》,殆无日不与政府宣战,视《清议报》时代,殆有过之矣。犹记当举国请愿国会运动最烈之时,而政府犹日思延宕,以宣统八年、宣统五年等相搪塞,鄙人感愤既极,则在报中大声疾呼,谓政治现象若仍此不变,则将来世界字典上决无复以“宣统五年”四字连属成一名词者,此语在《国风报》中凡屡见,今亦成预言之谶矣。
计鄙人十八年来经办之报凡七。自审学识谫陋,文辞朴僿,何足以副立言之天职,惟常举吾当时心中所信者,诚实恳挚以就正于国民已耳。今国中报馆之发达,一日千里,即以京师论,已逾百家,回想十八年前《中外公报》沿门丐阅时代,殆如隔世;崇论闳议,家喻户晓,岂复鄙人所能望其肩背。虽然,鄙人此次归来,仍思重理旧业。人情于其所习熟之职业,固有所不能舍耶!若夫立言之宗旨,则仍在浚牖民智,薰陶民德,发扬民力,务使养成共和法治国国民之资格,此则十八年来初志,且将终身以之者也。
而世论或以鄙人曾主张君主立宪,在今共和政体之下,不应有发言权;即欲有言,亦当先自引咎,以求恕于畴昔之革命党;甚或捏造谰言,谓其不慊于共和希图破坏者。
即侪辈中,亦有疑于平昔所主张,与今日时势不相应,舍己从人,近于贬节,因嗫嚅而不敢尽言者。吾以为此皆讏词也。无论前此吾党所尽力于共和主义者何如,即以近年所主张,对于国体主维持现状,对于政体则悬一理想以求必达,此志固可皎然与天下共见。
夫国体与政体本不相蒙,稍有政治常识者频能知之矣。当去年九月以前,君主之存在,尚俨然为一种事实,而政治之败坏已达极点,于是忧国之士,对于政界前途发展之方法,分为二派:其一派则希望政治现象日趋腐败,俾君主府民怨而自速灭亡者,即谚所谓“苦肉计”也,故于其失败,不屑复为救正,惟从事于秘密运动而已;其一派则不忍生民之涂炭,思随事补救,以立宪一名词,套在满政府头上,使不得不设种种之法定民选机关,为民权之武器,得凭借以与一战。此二派所用手段虽有不同,然何尝不相辅相成!
去年起义至今,无事不资两派人士之协力,此其明证也。然则前此曾言君主立宪者果何负于国民?在今日亦何嫌何疑而不敢为国宣力?至于强诬前此立宪派之人为不慊于共和,则更是无理取闹。立宪派人不争国体而争政体,其对于国体主维持现状,吾既屡言之,故于国体则承认现在之事实,于政体则求贯彻将来之理想。
夫于前此障碍极多之君主国体,犹以其为现存之事实而承认之,屈己以活动于此事实之下,岂有对于神圣高尚之共和国体而反挟异议者?夫破坏国体,惟革命党始出此手段耳,若立宪党则从未闻有以摇动国体为主义者也。故在今日,拥护共和国体,实行立宪政体,此自论理上必然之结果,而何有节操问题之可言耶?
若夫吾侪前此所忧革命后种种险象,其不幸而言中者十而八九,事实章章,在人耳目,又宁能为讳?论者得毋谓中国今日已治已安,而爱国志士之责任从是毕耶?平心论之,现在之国势政局,为十余年来激烈、温和两派人士之心力所协同构成,以云有功,则两俱有功,以云有罪,则两俱有罪。要之,此诸人士者,欲将国家脱离厄区,跻诸乐土,而今方泛中流,未达彼岸。既能发之,当思所以能收之,自今以往,其责任之艰巨,视前十倍,又岂容一人狡卸者?今激烈派中人,其一部分则谓吾既已为国家立大功、成大业矣,畴昔为我尽义务之时期,今日为我享权利之时期;前此所受窘逐戮辱于清政府者,今则欲取什伯倍之安富、尊荣于民国以为偿。此种人自待太薄,既不复有责备之价值。其束身自好者,则谓吾前此亦既已尽一部分之责任,进国家于今日之地位矣,自今以往,吾其可以息肩,则翛然于事外而已。而所谓温和派者,忘却自己本来争政体不争国体,因国体变更,而自以为主张失败,甚乃生出节操问题;又忘却现在政治,绝未改良,自己畴昔所抱志愿,绝未贯彻,而自己觉得无话可说,则如斗败之鸡,垂头丧气,如新嫁之娘,扭扭捏捏。两方面之人,既皆如此,则国家之事,更有谁管?在已治已安之时,人人不管国事,尚且不可,况今日在危急存亡之交者哉!
若谓前此曾言立宪之人,当共和国体成立后,即不许其容喙于政治,吾恐古往今来普天率土之共和国,无此法律。吾侪惟知中国为中国人之中国,尽人有分而绝非一部分人所得私。前清政府,以国家为其私产,以政治为其私权,其所以迫害吾侪不使容喙于政治者,无所不用其极,吾侪未尝敢缘此自馁而放弃责任也,况在今日共和国体之下,何至有此不祥之言!此鄙人所为C谓C欲赓续前业,常举其所信以言论与天下相见也。忝列嘉会,深铭隆贶,聊述前此之经历与今后之志事以尘清听。情与词芜,伏希洞亮。
梁任公与英报记者之谈话
梁任公与英报记者之谈话(1915年9月4日)
英文《京报》记者因筹安会事及宪法起草事,特往天津访问梁任公。任公方患赤痢颇剧,记者就病榻有所询,先生强答之,今转录其谈话如左。
记者问曰:近日来都中有人发起筹安会,讨论国体问题,先生于意云何?梁君答云:鄙人一年以来,欲肆力于社会事业久矣,厌作政谈,即鄙人畴昔好为政谈之时,亦曾标举二语,以告于众曰:只论政体,不论国体。故国体问题,尤鄙人所不愿谈也。
第2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