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见湘莲打倒二人,正在赞叹,忽见一女人上台,心想道:”这必定是陶家妹子了。“看那女子不过二十上下,生得娇嫩俊美,品格在纹、绮之间,不信此等佳人,都有武艺,为生平所未经见,不觉心中快乐。又恐湘莲卤莽,一时损伤了他,心上替他担忧。正踌躇间,见二人斗了多时,绛英急欲拿住湘莲,忽地将身一纵,右手在湘莲肩上按了一下。谁知湘莲身法极捷,左手抓住绛英右臂,绛英的腿刚从湘莲腰间擦过,说时迟,那时快,却被湘莲顺手拿住腿腕,身已擒空。宝玉在台下,急急的叫道:”柳二哥不要认真,快快放手!“湘莲将绛英朝上一举,口内低低的说道:”我手上留情,小姐要知道。“绛英亦低声道:”承先生指教。“湘莲将绛英轻轻放下,绛英将身一纵,仍上右台,回去了。
那时,陶长春在左台上,见湘莲擒起绛英,轻轻放下,知其留意,十分感激。忙邀齐门客十数人,齐奔上台,一轰而至。湘莲不知来意,高声道:”要打一个个的来,若诸位齐上,我发手就不容情了。“长春忙道:”言重,言重!小弟欲请先生到舍一叙。“湘莲道:”素昧平生,怎好轻造?“长春道:”小弟摆此擂台,原是招接四方豪俊。先生天下英雄,小弟仰攀一叙,薄酒一觥,为先生贺。还有微礼奉敬。“湘莲再三谦让,长春固邀不已。只得下台,同了宝玉来至陶家。湘莲道:”小弟先人世袭武职,父母早亡,依姑母度日。因贫游学到此,不久就要回去。这位好友贾二爷,那荣国公的公孙,因游览山水,从北岳到此。“长春听了是荣公之孙,十分起敬。当时备酒款待,又与湘莲讲武艺。长春道:”先生拳法海内无双,未识从谁学的?“湘莲道:”数年前人山学道,得异人传授。师父姓名也不知。“长春更加罕异,留住家中歇宿。一连数日,意气甚属相投,遂成莫逆。每日教些拳棒武艺,拜门生的甚多。
陶长春与绛英商议道:”贤妹!你看这两人品貌俱是世间有一无双的,一文一武,那姓贾的文才,吾虽不知他深浅,但他是个公孙,门第显赫,将来也必定个贵官;姓柳的武艺,妹子是见过的了。究竟两人那个强些,吾竟委决不下。我们既上无父母,妹子终身大事,你自己须拿个主意。“绛英道:”妹子生性好武,且这人已与妹子交手,.又输于他,岂有别的念头!扮哥不必推疑。“长春知妹的主意,就出来找宝玉闲谈,说了一回话,因道::小子先人曾做个总戎,故小子幼而习武,舍妹尤好武艺。不幸父母早亡,兄妹二人僻处乡间,见闻孤陋,是以借此擂台,一则接识豪杰,二则为舍妹择婿。今遇柳兄如此英雄,意欲仰托丝萝,.不知柳兄已否完娶,可否求二爷一为执柯?”宝玉道:“这是极好的事。令妹女中豪杰,非柳兄才貌不足以相配,弟当竭力执柯。”
少时湘莲回来,宝玉即将陶长春之语一一说了。湘莲道:“好是好,只是我不忍有负前妻。”宝玉道:“据你静中所见,尤三姐与你有重圆之日,安知不就应在此处!你说我引尤三姐与你相见,今日恰是我为媒,可见事皆前定。你既要人世做-一番事业,岂可中馈无人呢。”湘莲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我静中明明说尤三姐不曾死,我心上也要寻访他哩。”宝玉道:“三姐亡故,事隔有年。这”死不曾死“的话,或者别有机关,非我的事可比。茫茫天下,从何处寻访?依我说,三姐原是你正配,.不妨与他说明,作为续弦。将来诰封一切,都要先尽三姐。万一三姐复生,便要奉屈为次妻,看他如何说,”我们再商议。“湘莲点头叹道:”也只好如此罢了。“
宝玉即请陶长春,将湘莲如何聘了尤三姐,如何误听人言,索取聘物,尤三姐如何殉烈身亡,湘莲如何弃家学道,因仙人说他尚要做番事业,令其下山。又说故妻有重圆之日,故一心守着故妻,不肯再娶。”…“是我再三劝说,方才肯了。但须言明,令妹只能作继室。万一尤氏重圆,令妹屈居其次。其实,尤氏亡已多年,不过是柳兄痴想,未必便有其事。兄可与令妹斟酌之。”陶长春进内,与绛英说了一回,绛英低头不语。长春知妹子愿意,即出来与宝玉说道:“既承不弃,一切遵命。”宝玉便与湘莲商议,择吉行聘。湘莲道:“客中如何措办?”宝玉道:“一切繁文可以说明删了,聘物是要的。有现成的珠子在此,何不用他呢!”湘莲道:“这珠子我打算送你的。”宝玉道:“这又何必拘呢!就算你要送我,将来嫂子过门,你再送我亦不迟。况且这么些在这里,取一二颗亦可以算个礼。”湘莲点头,宝玉遂与长春商酌,定了吉日,写了礼帖,将明珠一双,做一锦匣装好,作为聘礼。
是日陶家设酒宴客,有许多本家亲戚邻居等,热闹一天。
次日,湘莲便要起身,长春又固留,复住了几日。湘莲因功长春求取宝名,长春亦欣然高兴。长春极赞那珠子,湘莲说明来由,又将珠子取出与长春观看,长春惊奇,更加敬重湘莲本事。宝玉又说起途中缺了盘费,当了一颗。长春道:“此乃希世之宝,当了可惜。二哥!你将当票交与我,我去取了来,明年进京带还你。”湘莲道:“甚好。”就将当票交出,说道:“我们已打搅多时,明。日一定要告别了。”长春道:“既如此,我叫人去雇车。”原来,陶长春邀二人回家时,已将车子打发了。又与二人重新置行李什物等件,又选了两个小童,年俱十五六岁,跟随伏伺。即将秦家所置的行李与了二童。跟宝玉的取名灵儿,跟湘莲的名鹤儿。长春道:“这两个手脚俱还活动,人亦不蠢。二哥闲时指拨,还可以用的。”湘、宝二人一一道谢。次日起身,取路向江南来。暂且不题。
却说黛玉自到家之后,每日帮舒姨娘料理家务,闲时便与翠篑、青鸾等闲话,或教他们读书写字,借作消遣。琼玉学中回来,又与黛玉谈诗论文,时或唱和,姐弟友爱异常。偶有烦闷,又有青棠从傍宽解,是以黛玉甚为安逸,体气日渐丰健,丰神愈加艳丽。一家上下,待其主婢二人竟如活神仙一般。不觉过了数月。
一日,程忠进来回道:“小的大家筹议,如今家事日盛,所有典铺、收字号铺之外;还闲着十几万银子。向来都分派人各路走水,并随时塌置货物。小的们想本钱不多,可以如此做;如今本钱多了,分派的也多了,零星散漫,难於照应。小的想就近并做一个买卖,较为正齐。刚有一家商人乏了,卤台出示招商。因此来回禀小姐、姨娘,不如我们去顶了他。行运起来,利息比别的买卖大些,将来若做得好,再行扩充;做得不好,仍旧告了乏亦容易的。请小姐、姨娘定夺。”黛玉道:“不知要多少本钱?”程忠道:“不过十几万现银子,便可下手。不够时,我们还可会兑。、指着这些铺子,怕会不出银子来?”黛玉道:“姨娘意下如何?”舒姨娘道:“我是不懂得的,小姐裁夺。”黛玉道:“你们再细细筹画,议出章程来。果然有利无弊,便顶了就是了。但不知我们现在可靠的人够分派不够?”程忠道:“我们不过派两个管事拿总的人,至於一切办事,须要请些熟手的伙计的。”黛玉道:“你们且去议定了再商量。”程忠退出,遂将如何顶承,如何行运,派何人总理,何人分头督办,先须支现银若干,约计有若干利息,开了一个清折呈进,舒姨娘送与黛玉。
黛玉正看着思索,见青棠立在傍边,便问道:“你看此事如何?”青棠道:“小姐的意怎么样?”黛玉道:“我看此事做得,惟恐长远难於照应。及官吏需索,难於应酬。”青棠道:“斯是后来情形,此时不必虑。凡事总以气运为主。此时小姐气运正旺,你要做得的,总无不妥,不必畏缩。”黛玉听了,不觉晓然。即吩咐程忠,一一照行。就派程忠总理卤务。将典铺事务派李义管了。田租及各铺事务,派孙财管了。家中一切及银库事,逐日出进账目银钱,派向贵管了。卤务中应用之人,令程忠自行拣选,开单呈核。程忠应了出去,传知分头各办各事。不多时,程忠将事办妥,领了银子,将派的分管家人四名,及伙计八人,开单请定。黛玉看家人是张信、赵成、柏顺、金旺,便叫进四人,一一吩咐“小心随同办理”的话,众人答应自去行。行了一年,甚是兴旺。
舒姨[娘]见家道日隆,心中欢喜。因琼玉上年乡试未中,还不十分满意。忽忽到了秋初,琼玉又要往南京乡试。舒姨娘替他料理行装考具等物,派老家人向贵,带了家人小子雇船起身。去后,舒姨娘、黛玉未免记挂。
一夜,黛玉睡不着,听窗外微风飘飘,虫声凄咽,不觉心绪纷然。青棠坐在傍边榻上道:“小姐为何今夜睡不着?”黛玉即坐起倚在枕上道:“不知怎么不想睡,妹妹你倒口茶我吃。”青棠取了茶送与黛玉,喝了几口,放于几上。拉着青棠道:“妹妹!你教我一个法儿,叫我心上空空的,一些念头没有才好。”青棠道:“这如何能够呢!要是一念不生,小姐早在太虚宫了。古人说的好:”不怕念起,只怕觉迟。“小姐你觉得念多,便可随时止灭,往后便渐渐少了。”黛玉道:“吾自从得仙姑指示,又服了丹药,比从前已经好许多了。但总觉心上不空,觉之不破,止之不灭。”青棠道:“譬如治病一般,必对症的药,方能将病立时消灭。止念亦须真觉,方能即灭。不然反致两念相争,如何得灭呢。”黛玉听了,默默半响。青棠道:“此时心中记着少爷,但想少爷即可中举,不日回来,念便灭了。至於贾府中,此时正否极生泰之时,.又何必去想他!”黛玉见他说出自己心中念头,一一如绘,知不能瞒他,便道:“我也这么想,但心上总不清净。不知不觉,一念一念的上心来。”青棠道:“凡念头都有根柢,小姐你这根柢本深了,难怪止之不灭。我说与你罢,那人此时正心死气绝、万念皆空之际,一灵不昧,只记着小姐,已经离却红尘了,你何苦再去萦绕!搬竖不多时便可相见的。”黛玉道:“如此说,莫非他也死了?”青棠道:“你尚且不死,他如何能死呢!小姐难道忘了从前说的誓了么?”黛玉顿然记起,沉吟了一回。青棠道:“小姐你安心睡罢。天已不早,不要又生出病来。”黛玉听了,知有元机,不便细问,想来不是假话,便渐渐睡了。
倏忽八月下旬,琼玉回来,一家欢喜。问了些尸场中平安,文章得意“的话。琼玉取出头场、二场的文字,与黛玉看。黛玉看了,道:”我虽不懂,但这文章生气勃发,机势浩荡,必该中的。“琼玉道:”那里就想中!觉得比从前的略为说得出些么?“黛玉道:”好多了。“琼玉又取出些在南京及途中做的诗来,黛玉看时,是些记程游览及咏古迹的”诗,各体俱备,有七八十首。黛玉笑道:“这几天便做了这些诗,诗亦大长了。不久就要成名家了哩。”琼玉道:“姐姐太奖属过分子,姐姐闲时请批改批改。”黛玉看到后面,有怀黛玉的诗,不禁赞道:“此诗更好。”遂又细细吟咏。
正说着,外间传进:“有客来拜!”琼玉正衣冠出去了,不免有一番应酬。又将文章送与古先生看,也说有望。黛玉向舒姨娘夸琼玉不绝口,舒姨娘道:“都亏小姐早晚教导,不然那里能长进得这么快!这孩子能读成了书,才配做小姐的兄弟哩。若读不成书,岂不翻惹小姐看了生气!”黛玉道:“这是父亲怀才未能施展,姨娘苦节动天,故而天生这个兄弟,为先人吐气,报答姨娘。”舒姨娘含泪道:“但愿应了小姐的话。”青棠在傍忽然笑道:“我们少爷原算天下第二个人。”舒姨[娘]道:“天下人才多得很,他那里就算天下第二呢。”黛玉知青棠的话意有所指,心中一动,便不开言?看看到了重阳;“这日,黛玉与舒姨娘正持螯共酌,忽然外面锣声大振,小丫头回来道:”外间传进来说,报子到了,吵着要喜钱哩。“只见向贵等四个老家人进来,向舒姨娘、黛玉道喜,说:”大喜了!少爷高中了!“黛玉道:”中在那里?“向贵道:”还不知道,报子要讲明白喜钱,才肯拿出录条来。小的们赶着与他讲去。“于是媳妇丫头一一叩喜。舒姨娘自是欢喜。青棠道:”小姐的眼力果然高,看少爷的文章,说必要中的,果然中了。小姐再决一决,到底中在那里?“黛玉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你自然晓得。“青鸾道:”他从前说的,少爷是第二人,大约是第二名了。“青棠道:”我说的是天下第二人,这才是两省哩。“黛玉忽然省悟,道:”如此说来,竟是第一了。“青棠微笑。正说着,外面传进来道:”少爷回来了,在厅上谢恩阅录。“.
一语未毕,听见外边鼓乐大作,飞传进来道:”少爷中了解元。“大家拜服”青棠真是神仙“.一回儿,琼玉进来与舒姨娘磕头,又与黛玉磕头。黛玉手拜道喜,众人又与琼玉道喜。于是收拾行李,往南京谒见座师、房师,赴鹿鸣宴,会同年。送座师起程后,才回来祭祖谢客,请喜酒。又忙了些时,要往苏州祭墓。舒姨娘、黛玉俱要同往,内里只留青棠、青鸾看家,外边家人照应。
正在择日起程,却好看坟人陈孝闻知少爷中了,前来叩喜,并回明贾府爷们送到灵柩,说是小姐的,葬于老爷墓侧,葬毕已回去了。一个家人喝道:”休胡说,我们小姐好好在家,那里有个小姐的灵柩?“程忠忙拦道:”你不知道其中原故。“便叫人拿饭与他吃,说:”我替你回明。“遂进内一一回明。舒姨娘道。:”叫他先快回去,打扫坟屋,料理一切,我们明日便起身。“程忠答应着、舒姨娘道:”听他说来,小姐的幻形已经安葬了。小姐回来已一年多,贾府中尚未通个信,将来如何来往呢。不如专人写个书信去,将原故说明方好。“黛玉正默然有所思,未及答应,青棠道:”不必忙,少爷不日进京,自然要到贾府去的,何必专人写信呢。此时那边正在忙乱,亦顾不到这事。“舒姨娘道:”姐姐说不要紧,就是了。“
次日下船赴苏州来。不知祭墓有何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第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