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三十了。天气又是使一家人流汗的天气。昨晚上幸得同住胡先生借了一块七毛钱,今早上,那上年纪的好人,悄悄的把所有头上的押发同妹的戒子,要娘姨拿去当了十块钱,直到把钱拿回时我才注意到母亲头上已换了那玉簪。那好人还安慰我说这总又可对付一阵,只要对付得下,或者仍然有救。这个话要老人来说,可想而知我这几天来的颓唐,怎样给了一家人的悒郁。先生,我虽然对一切不高兴,今天还是坐到现在,写你答应我的两块钱一千字的通讯!有钱吃饭了,钱多一点我们还得吃一点药,这自然于我一家人是极其相宜。我得象你们所说的“刻苦努力”,成为“大家”。“大家”对我显然没有用处,只是我想如果我的文章写得再好一点时,销路不坏,你们不愿意我饿死,出于良心做好事的机会将多一点。先生,我说这些话时我是没有一丝一毫牢骚的。我心很平静。我不是生气的时候。我说的完全是实在的话。我的野心建筑在生活的必需上面,在过去另外许多事上你们都可以看得出。我把我想到的话都说到,这是因为你告过我“不拘什么都行”,才有这样大胆。一个天才,据说大胆是不可少的事,但我的大胆给我的教训是各处碰壁,许多地方先是要天才帮忙,到后感到难于对付,所以完全拒绝了。我如今只是大胆的照你们吩咐行事。你看,这里不是已经将近有一万字了么?
凡是名人他不会有一个字表示自己无用,他们对于如何防备落人把柄处,比如何真实从事于艺术还用心。我这一万字,却说了什么话!我就是那么生活下来的一个人。我的思想,我的脾气,以及我对于艺术的见解就只是如此如此。“一个天才”,你们居然这样慷慨在每一次信上每一次介绍上都那么说,如果天才还得另外做一些平常人不能做的事,譬如向你们用韵语恭维,颂祝你们健康一类事,大致这天才也不会摇头推辞的。
先生,虽然你答应过我,数这通讯的字数是空格也可以在内,这里已经是一万字了,但我得再写一点,作为“补水”。我不是说笑话,这虽不是你们的利益,我仍然不好意思不多写一点。横顺在你们看来,我的文章是那么容易生产,那么不知节制,多写并不象难事。多写了鼻子又得流血是真事,可是不流血就拿钱,也象太不成话了。我很明白,有些人你们就看到他流血也不能把两块钱一千字这样大价钱给他的。我说我今天还得到那个书店去,或者还得站一点钟,坐一点钟。在这通信发表以前,我是有权利可以坐到那书铺门前看街的,因为谁也不知道是谁,书铺中人则大家见到这样子还正好笑。到这通讯一发表,我恐怕不能再到那地方去了。他们可以赶我,或叫巡捕抓我。他们乘此更一钱不给,我无法同谁争持。
今天似乎格外热,你们想,我老远走去,到了那里,很可怜同他们说一些好话,请他们打一个电话同那身在大洋行里办事的经理说说,回头就站到那地方候信。再过一会,消息渺然。无法了,我就坐到那书铺门前阶石上仰望过路人的上身,或俯视在水泥道上走动的人、车、马的脚。这天才的行为我想当然可以给一些上等人开心。为了不甚相信,为了好奇,为了自己太与此等生活离远,必定有些人来买你们杂志以后还走到上海四马路去看热闹,在人群中去发现这一类事。先生,我是不是因这些还应故意到马路上去闲荡一礼拜?夜里听到咳嗽的咳嗽,呻唤的呻唤,我无权利安睡一个时刻。我是家长,无从偷懒。夜里既不能睡,这时可不济了。我一面想到这生意是难得的一次,疏忽了以后生活即成为一大问题,笔一提起可仍然又放下了。我的头为“流血”“失眠”“着急”等等闹空了。悄然的死去在我应当是一种幸福。我不厌世,不至于为加到我头上的小小不幸作童养媳受屈以后的自杀。我一切看得分明。我愿意死了,只是疲倦。眼倦了,口倦了,手也倦了。思想更倦于集中某一件事。先生,你可以告我,如何于你们社里有利益,我试来照办,因为唯独你能答应给我那么通融,出大的价钱却买不挑选的稿子。
先生,天气热,窗外有太阳,麻雀就在太阳下叫得很热闹,我这时在奇怪这些东西为什么有这吵闹天才!又有小孩子哭,又有打锣吹号的过身。至于我家中人呢,这时我的妈正伏在床上呕血,妹躲到一旁流泪,我泰然坦然坐这里补足我这通讯的字数。我家中的事我并不看得是另一世界的事;这个也很平常。另一时,我或者也会为我这镇定而大大的惊讶,但我若是同时能记起你们告我月底就要文章而另一意义是文章一来就可以得钱,就不至于觉得我性情可怪了。我这时不放下笔去照料一下我那妈,恐怕是不行,所以第一次通信到此不得不结束了。
先生,我心上抱了歉来向你说我只能寄这点却要二十块钱。承不承认自然还是在你,我决不能与你为难,这是晓得的。我一时是不会死的,家中人也自然还可以延一些时间。夏天接着春天而来,秋天又在那里等候交代,日子推迁,总不能把我变成两样的人。我将永远把感谢存在心上,对你们作编辑作老板的人说那各式各样为你们所欢喜听的话。只要有人愿意要我的通讯。我或者一面用左手抵自己流血的鼻孔,一面用右手能写出很闲适潇洒的通讯。先生,许不许可我在这里顺便提一提今天是五月三十,为英国人在中国地方杀死许多中国人的一天?我是知道中国的当家人已同别人讲了和,对于英国感到愤恨只应当是共产党,而纪念也是共产党人的事。可是我不过顺便提一提罢了,我是很明白在中国杀死一万人也不能算数的,中国原来不只有四万万人。
一个天才的通信第23节
第二封信
先生,你的信我读了。我谢谢你,言语的大量比稿费多到五倍,这个当然也是难得。你们告诉我上一次那通信只能作八千字算数,我不争持。这是小事情。我那里应当为这些小事情生气?完成一个天才是“奇变”,这应当对的。可是,我的奇变是些什么?你们意思是我这样还不行,顶好是尽我家中人死去一个,或者眼睛有病就索性瞎去,这奇变就成就我了。我不要这天才的完成!并没有人敢担保因此一来我的稿费可以提高到三块钱一千字,我是不能尽这奇变来到的。就是有担保,我也还得打量打量。
你们既然说第一次通信很好,我就这样同你们作几次生意罢。这几日来我头脑糊涂,想不出什么好事。我只想如果这“奇变”把我也放在内里,譬如说,要死罢,一家人全死,我看这个事于我是一种幸福,于你们也不为损失的。你们不要信别人的话,以为我的通信太容易写了,就觉得不减少稿费可不成事体。就是一块钱一千字我自然也得答应你们,一家没有钱如何能生活?只是我并不敢胡乱写下的。我制定了写三万,所以今天又来动手写。
你们说,愿意我鼻上的病早好。可以告你们,请放心,血今天已不流了。若这个病再不客气的流下去,这所谓“奇变”,真会轮到我头上来的。若是死者是我,请想想,这事情如何结局。我不能先死这事是不必解释的。若一定是这样办,这将成为一个出版家方面的累赘。我家中还有病人,到那时虽然并不是谁就应当帮忙,但这好歹是累赘。有些好事口滑的人,也可以说着,“这是出版家老板们用苛刻的办法逼死了作者”这样谣言。谣言虽是谣言,倘若没有那生植谣言的根基,大家是可以痛快的睡觉赚钱的。你们愿我病好这应是真心!我谢谢你们。我也感谢天,他并不把我引到完全绝望的路上去。我一面消极的无法振作,另一面总仍然是要想方设法救救这一家。虽然一年长病,也仍然还找得出理由活到这世界上一小地方!倘若我们这一家是住到中国一个内地极不开化的乡下,无意中被天灾人祸死去一个两个,自然除奇怪命运以外没有话可说。如今我是住到租界上。租界上是凡为中国的国粹如象赌博,吃烟,绑票我说这个干吗?是我错了。你们嘱咐过我我又忘记了。说一点别的吧,别的也没有可说。但既然是论字计数,仍然来说我今天的情形罢。我不流血却头痛,痛得不成事体。我怕这就是一般人说的那脑脊髓炎。这时,一摇动,一起身走路,头就象炸裂。这东西我疑心它终有一天是要炸裂的。家里人并无一个知道我为什么不起床。我睡到比平常任何日子还晏才爬起,起来就又坐到这桌边来。坐到桌边做什么?先生,你七号要第二次通信的稿件付排,要一万字,我这时就在这里很可笑的作着你所差遣的事。我一面头痛难堪,一面仍然为那一万字的完成而愉快。我为什么不欢欢喜喜的来写这通讯?这时最适当的事不消说要一个医生来看看,花点钱,把衣解开,给医生听听肺,还摸一次脉,试试温度。真有脑炎征象了,再多花一点钱打一针。你们听到我这病大致也将有这一种提议。这真是一种很客气的提议。我没有钱,这事做不到。至少要十块钱,还得我自己到医院去挂号,等候一点或两点钟。若是这医生懂事,看得出我的性情,随随便便说一阵,又随随便便为我配一点吃来无益的药水,倒是好事。若果不马虎,一定要把我一身的病指出,且照着通常医生口吻,说出那吓人的话,不是要住院就是要静养一年半载,而且药方一开,一小瓶就是十块八块,药方一开不吃就象更加危险,我这本来无害于事的病,倒恐因此一来完全糟了。把负债同负病的两事尽我选择其一时,为了方便起见,我是只能加一点病不能再加一点债的。
因为头痛,我的思想感情更不行了。我仿佛同任何人皆不能成一完全的友谊。我又找不出一个真实的敌人。眼前一切的事都使我厌恶,却从不恶声对人对物加以申斥。到街上去时,我坐到公共汽车上,我看到满车的人皆觉无聊。在那些地方,你们是知道的,很有不少生长得好看,穿衣服称身,脸上充满了欢喜的年青人物,看到这些年青人物,我就在心上生气。我听人大声说话也有不愉快在心。我见人吵闹或笑骂都感到烦憎。似乎从什么地方听说过,疯狂有沉静的一种,我应当是属于这一型的。我这脾气并不是从头痛时起,却是很有了一些日子的。为追溯这来源,这应当说是出于天赋。似乎从我只能模糊记忆那孩童时,我对于逃学的习惯养成,就是基于那疯狂的因子的。到后是讨厌家乡的学校,作了一名预备兵了。再到后,还是不能在生活的轨道上作我那六块七毛钱的事,耐心等候如一般人的发财升官,我转到屈原远游所到的沅州作收屠宰税的小职员了。收税又无法继续,再到后我又转入到作一个师部的书记了一直到如今,我还是对眼前的一切全无好感。生活的转变的机缘,就全是我这以身体太坏为解释而发的疯狂做成的。我讨厌一切事情,却无力堂堂正正的把反抗旗帜举起。我觉得革命是必需的事,但革命家同革命文学家都使我头加痛。我不欢喜同人应酬,可是凡到我这里来的人,不拘是谁,收衣柜租钱的人也行,我总得同他谈一阵天,而且在谈论到什么时我就从不见出勉强。我决计把生活转变了,今天可还是在此写你们所要的通信。先生,在我无法解释我自己心行不能一致的纠纷时,我只能把你们所随便说的“天才”承认了。一个天才他应当同其他人完全两样,我无论如何同我另一时也完全两样的。在我的生活是求不出结论的。你们若还相信任何人生活都有一目的,那我这目的,是把我举起与生活分手,与世界绝缘。要是极幼稚的话也有供人讨论的一时,我可以告你们,我想到的只是杀一些人,这想象若是有了力量来帮助,我不能对我的胡涂加以怀疑的。然而人人是都有理由活到世界上的,我只不承认人人在有理由活下以外还有更好理由成天胡闹。所谓实行家就完全是一群无耻东西,成了伙去作着某一事,无耻与无用都是这些人格适当的赞语。那借了死去了的人与死去了的教训作着大骗子的人们,他们是脸上充满了愚而虚伪的光辉,成天各处跑动的。先生,这些我不是说那些做官大的人,你若一定要疑到我是说他们,你就执行你的权力把它删去罢。读文章的人是读半面就觉得好,全体看清就得失望的,删去这通信一半也并不算过失,你随时随处不应当把你的权力忘去,这才是一个好编辑。
先生,我头实在不行了。真要炸了。我实在愿意抄一点什么来补足这通讯字数。我的技能与其说是长于写作,不如说是长于抄录的。自然那些做文学论编讲义的人的功夫我一样也不能做,可是写字我是行的。一个有过六年司书生经验的人,你试去想想,应当是那一种耐心同那一种温驯?抄我没有可抄录的事,我睡下了。你们放心罢,这通讯决不是到此为止的。通讯的长短完全取决于你们。七号要稿付排,我不能因为头痛耽误你们杂志的出版!今天我且把这个放下吧。我并不愿意休息,完全出于无可奈何,这是有请读者明白必要的。
可是我怎么能好好的睡一点两点钟呢?这是白天。街上车夫全在流汗,无价值的奔跑,近于愚蠢的劳动。我想到这一些,同时,为对窗的吵闹生了大大的气。所谓对窗其人者,说是个博士,似乎名片上也印得有一列长衔,但我明明白白知道,他是在法国做过几年华工归国的人物。做工原是可尊敬的事,但一个工人,一回国来就很雅致的印起博士的长衔,且居然就夹了大的黑色皮包到处上大学校去教课,作为绅士之一员,另一面,却把一“细君”留在家中,用大而高的嗓门与客人调笑;客人的模样又是“博士”,这就怪了。听到那些白脸长身衣冠入时的模范人物,同心协心联合大唱“毛毛雨”一类小女孩子所唱的歌时,我连在房中坐下的勇气也失去了。天气热是真的,不过另外一种热是我所不能抵挡的事,我只得出去。
我到了街上了。我坐在那个没有太阳晒到的路旁旧木桶上,望望街景。我仿佛是非常狼狈。我的头在作怪,非长久的坐下来沉默下来简直无办法。过路人似乎全好奇的对我注了意。我感谢他们,这些人中总不乏觉得我是很可同情的人物。我如果把帽子除下,翻转摆到面前,必定还有世界上所谓善人之流,不要我写诗,不要我写小说,也不要我写通讯,会慨然把钱扔给我一个两个的。小孩子见我这情形,虽然还不曾把帽子取下,已就因为好奇不愿意走路了。他们围到我身边站了两个,见到我掏手巾拭脸,就以为是要取粉笔在地面写字了,好意的告我这里不许写那些求人告帮的字。我望到这两个小孩子好笑。我那里会这样做蠢事?当真要写什么,警察也不至说什么吧,我成天在这里附近徘徊,警察是已经与我认识得了。这时我记起那些专在大路旁写字告哀的人,这种人上海特别多,大致他们之中也就不缺少“天才”。先生,你觉得这街景有详细描画的必要没有?你凡事全尽我,我就不说什么了。我虽坐了两点钟,过路人不下一千两千,公共汽车以及其他载人载物车辆来往不绝,卖东西的全在一种沉闷下度着这初夏的午后。这地方,这些种种,只是整个的无聊。一切生命是在不知顾惜的情形下浪费。一切东西都因为热有瞌睡的趋势。
一个天才的通信第24节
第1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