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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你们的编者读者,或者就有人可以把我这前面一句话当成笑话。因为这近于滑稽。这真是滑稽。一面流血,一面我仍然还得伏到这桌边写下去。我没有想到我应当写什么,你们又并不如其他杂志的编者那么会出题目,倒使我为难。我似乎只有写我这时节的感想。我为了这滑稽的生活的延长,莫名其妙的过了六年,其他完全不曾学到,倒把对于你们应当要好的客气学到了。你们向我称赞说“很有天才”,我不能不客客气气疑心这话完全是写广告的话。你们说我是“作家”,依我看,这名义上的利益倒是在你们的杂志。一个象样的刊物自然是要大作家或天才的,所以你们就随随便便把我也放在里面了。天才显然于我没有用处,其他名分也不能使我超凡入圣。我要的是你们答应我那个数目,莫脱空,所以我这时在这通讯上面,是扮着所谓小丑却不红脸的。虽然“精彩堂皇”是每一个读者所等待的东西,不过若公开的把一个小丑装扮到台上时,总仍然有那种无聊人鼓掌,从我这通讯上得到另外一样趣味。大约你们也就想到这里了。先生,你试想想,我将对于我这通讯感到什么意味?我将感谢那些不吝惜精力的读者,还是应当卑视那些闲谈?我们都是呆子!没有文字,我们生活到这世界上,或者真有那所谓“精彩”出现罢。如今是人人全靠在文字上找到灵魂的依据,许多人是把生活趋就文字,不是用文字解释生活了。我在此仿佛是靠给人欢喜而写作的一个人。我觉得我与读者都是呆东西,只有你们与愚蠢相反。我们都以为自己隐瞒得好便是全人,所以小丑的自己摧残看来都很好笑。用文字装饰了自己,把人格涂了一层金,那类人我们便称为领袖,只这一点,人类的呆也就十足的出现了。
一个天才的通信第21节
六月末日第一封信
我为什么不去照那“完人”做着一切的事?想到这里我头昏了。我得睡,今早血又流得太多了。我不想它这样流,又没法制止。我合当好好躺到床上去,比我做工的时间还久,才有复元的希望。今天二十八,这一个月是三十一天,到了三十一晚上,我想或者在写这通信以外还可以写两个短篇小说。先生,这小说,我同其他文章一样,是永远保留那挑选权利给你们的,请你们到时去看,用得着,一块钱一千字也行,用不着,请求你晚一点退还。你们是全都知道我的弱点,故意与我为难我也无办法的,稿退不退还在你。我这样不知制止的写作,是为什么?我并不能在这类事业上发财。虽知道有些老板是因此已发了财的,我可又不能为他人发财着想而努力。我想应当使上年纪的人快乐一点,使我这家中几个人过一天安定日子。我同你们说,凡是我的书全印行了,定价也不贱,销路也不坏,但我除了在每一本书上零星得一百来块钱外什么也不知道,我总成天陷到无办法情形中,一面把文章写成一面还得拿一件穿不着的衣服去当,才能有钱把文章从邮局挂号寄去,大致是没有一个人肯信的。我也并不想要一个人对于我这不成样子生活难受,只愿意一切远处年青人,想象凡是广告上说的是作家,全都成天享福,出入赌场跳舞场,一到礼拜又赴会入席,间或还谈谈女作家作为生活消遣,这些才真是上海作家的生活!我的话若还需要补充,我还得设法到那些地方去一趟,不然我是说不出那详细情节的。
我的世界是灰尘单是灰尘,便把我一家的肺结核病培养得很好了。我将用什么方法把灰尘与其他同我离开?我的工作只使我与疾病接近,与幸福分手。在我身边,一切都无聊,我从不发现过一样使我倾心的东西。我脾气坏时除了打量如何更使自己受苦以外不作其他妄想。想起明天要给某处某处账项了,把笔提起,又同时记起“入选”的事,于是便写成一些为人所称道的文章了。我从不愿再把我印成书的东西再看一遍。就是这通讯,前面后面,将留着怎样矛盾的端倪,或者是不可免的事。落在我眼前的就是一串通俗的平常的字句。这时仿佛是有点着恼了,为了那上年纪的人的咳嗽,顽固的继续,似乎喉是被谁所扼,脸也发了赤。小妹把茶碗拿到另一房间去,茶杯掉到地上,从此只余一个茶盘了。眼睛发肿的
那个哥哥低低的带着惋惜调子叹着气。鼻血滴到衣上的已成黑点了。这就是我的家庭琐事。这日子还不知将延长到何时为止。我一面在这样环境中呆下,一面还得抽出若干时间来感谢那使我活下的你们。我这话不是对你们生气。我没有理由生气。只能这样活,我就这样活下来了。就是这样毫无生气的活着,大概是不至于还搅着了谁一个向前的路吧。我从不敢在别人生活上加以讪诮,在目下,我心中最尊敬的,自然还是你们有权力可以支配稿件的先生们。
我头痛得不成样子,大约是血太流多了。说这个话不是要你们怜悯,不过你们觉得这是我向你们诉苦,而感到一种慷慨,我是无法来推辞这好意的。应告你们的是难得你们的同情,我这头还是要痛,血也还是要流,家中人也还是倒在床上不能起身。天气是已经象六月了。我想象在另一地方,总应当有不少作家,坐到电扇旁边看报谈天,或者一面吃冰果子一面在等候灵感。我是一面头痛一面还在这里写字的。这里所有的是产生一块钱两块钱一千字的一枝笔,与那不值价的头脑,单是流点汗算什么事。我不能因为头痛就放手的,应当睡也不许睡。家中人的疾病何尝不是应当请一个医生来看看?我这时向谁去说这是“应当”?没有文章寄去,谁能有这种胆量先尽我拿三十五十稿费没有?我可以凭信用或其他向谁告贷一个钱没有?若有三百块钱就可以把我的一家从苦楚中救出,我从什么地方可以凭空写出三十万字文章?我是真也应当这样设法把家中病人处置一下的,其他应当的事还更多,这时只是头痛是我所有的财产。要我再写下去我看到的是一把壶,这壶若是可当一点钱,我已早拿到了当铺估价了。我用手抹头手上就是汗。走动时则地板轧轧作响。远处是有法国兵吹喇叭。整个的无聊。艺术离别人若是一丈远近,这时离我大约相去十丈了。
先生,可是我不忘记你的大方的嘱咐。你告我是可以一块到两块钱一千字,且告我在月底将这通讯付排。你的话,说得那样诚恳,我如何好意思卸责。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权利。只有你们是使我可以生活的,我怎么好意思借头痛把工作放下。你说的,有人也欢喜读我的文章,这事是不是真我可不能过问,我并不是为他们欢喜而写的,却是为你们的要不要而写的。这当然是真话。你们不是很有理由把我的稿费还缩少到五毛钱一千字吗?你们自然是对我太好了。我并不是不明白。先生,我说我是太明白一切了,所以我说的话反而暧昧,有时还容易得到误解。似乎我是在此一面涌着悲愤一面发着狂呓。若果你们在广告上说我疯狂,对于书籍的销路可以得到一点好影响,你们就这样办去,我既然不能否认我非得你们的稿费不行,自然也不能否认我是疯狂的。于你们方面有利益的事,我想中国此时的穷作者,都得无条件承认。我不敢承认的只是我的“天才”,然而当一个出版人同买书人谈到我“天才”时,他在那里计划赚钱的事,我仍然只好不作一声默然走去。
我这时用拳打我自己的头。这不高明的头脑,别的一事不能作,只能写点既不属于人也不属于己的事情,是引起了我的愤恨的。我想到你说的两块钱一千字的通讯,无论如何我将写足一万字。停了又写,写了又停,字还不到一半,我仍然还不放手。我又看看周围一切,发现了新的事情了。我的家中人在谈话了。那上年纪人笑了,因为妹无意中在衣袋里发现了一张一块钱的钞票。她们欢喜到比得宝物还欢喜。人穷了就是这样小气。我告给你们这小气处,大约是有些人也很想知道,以便拿来作嘲笑我这一家生活的张本的。我看过那票子,是中国银行的东西。我的欢喜并不比家中老幼为小。我是变成对金钱更小气了的一个人,连自己也是莫名其妙,忽然非常悭吝了。一块钱!那怕是五角,也总不坏!我常常因为图省俭,到处都是走路去的。我的哥更俭得可笑可怜,他从虹口到法租界,也走路。在另一时这个人却有名的豪放,作一张画得一百块钱不能留到第二天,但是,这是过去了,别人是只能见到他那小气的。未来,使我们一家全知道,得靠我写一块钱一千字的通讯,而这通讯的一千字至少还得流五十滴血,作着用血换钱的交易,全家那么小气,不为无因了。连做梦,我是也很少梦到身边有四十块钱的积蓄那样的事,这样的我,在什么地方可以看出天才,真为那些对我怀了好感的人奇怪!天才应当这样子吗?谁也恐怕不能轻于承认!很对不起,我疑心到天才只是值两块钱一千字的人一个题目罢了。
耽搁了一天。头痛到不能支持,所以睡了。天气热,睡到床上流汗。听那有年纪的断续的作咳,我想爬起到一个书店去借一点钱买一瓶药,也做不到。我不会把等候我的稿件付排这一件事忘却。我又勉强起来写了。但一个字却写不出,我就这样糊糊涂涂把日子度过一天了。
又是早上了。我不见到墙上的日头,因为没有日头。感谢天,这样知趣,也让我一家人稍稍能吐一口气。我同时还得感谢隔壁的一个木匠,若不是他那么用力的捶打板壁,我不会头脑发胀,也不会就想起这未完工的通讯了。
我说什么呢?天气好了一点。咳嗽的躺到床上眯了。眼睛肿的人还不醒。我的妹上学去了。我坐到这桌边。今天是二十八。这“天才”想起过三天以后的房租,莫可奈何的叹着气。我是没有方法可以把日子挽留的。日子来了,恐慌也来了,饥饿也来了,而病,却并不想匆促离开这一家。夜里听到咳嗽的人喉中发喘。曾悄悄爬起来披衣走到凉台上去看天色。满天全是星,胡同上灯光白白的照着成方格三合土的地面,一些小虫绕了灯来去飞。在那种时候我象悟了一点什么,我一时并不进房。我伏到石栏干上揣想另一个窗里另一人家的事。大致世界上人是有十分之九入梦了。这时在什么地方总还应当有一些人做着事情。我不知工厂中夜班是如何忙碌,但我想得到总还有些小房子里的学徒在一旁打盹一旁做事的。譬如铜匠,成衣人,印刷工人,他们大致是虽同我一样无从上床得到好睡,却忙碌到连想想自己是怎样一种生活也缺少空暇的。这些东西,身上是那么肮脏,走近人身边,总就有一种极难闻的气味,半月不洗一次脸,手上全是油腻同铁锈,头脑又是
那么蠢到无以复加,不单是不能说一句精致的话,连一句平常话也呐呐说不出口,这也可以算做人吗?见了这些人我是不能不生气的。就是想想,我也不能制止我这愤恨。一样的用血同肉做成的身体,为什么就蠢到这种样子?可是,我是不能再想了,我返到房中睡了。睡不着,我就听在另一房中我母亲的艰难呼吸,这声音完全象扯炉。我似乎是经过一点钟才睡去。
一个天才的通信第22节
六月末日第一封信
今天好了。天气不热。我说过这话两次了,大约还要说几次。一个天才的唠叨当然不是坏事。实际呢,你是告过我,“不拘什么都行”,我才这样把这通讯续下,到你们够用的字数为止。天气不好就得腐烂发臭,生蛆,全是可厌的事情,你们不止不愿意见,还不愿意提。可是我不想天气怎么行?我的一个兄弟这时正在湖北响枪炮的地方,他在革命,帮他们打仗,他学得是那一门手艺,会管理机关枪,这时说不定他就在那里腐烂自己腐烂别人。他来信说是无聊。我说,无聊也就这样下去吧,武装同志!我在这里,不也正是作着腐烂自己同别人灵魂的事业么?除了疾病,找得了些什么?我在春夏秋冬四季,用过一天的日子做自己要做的事没有?我能用春天或秋天好好的笑过一阵没有?我仿佛嗅得出我已经腐烂了的灵魂的气味,我说的话便等于作恶心与打嗝。我这时是在同谁作战?谁是我的敌人?生活打着我的右颊,我又用手拍打我自己的左脸,我就为这意义把这通讯写下来了。天气热了,我得流汗做事,哥哥得流汗作画,母亲得流汗咳嗽,我的妹得流汗到织袜学校去实习。我大约还得等待自己的妹把第一双袜子打成才能换脚上的袜下水。我这样说你们若认为与天才的话有所冲突,你们还是勾掉罢。不过无论如何我一面力避与你们所谓“政府抵触”,一面我是要想到“腐烂”“发臭”“生蛆”那些事上的。
又是一天,昨天写上那一点点就算了。昨天因为没有米了,没有烧饭的炭了,走到四马路一个主顾处去拿一点钱。信是四天以前送去,说过请他让我拿捌十块钱,象做好事,这个钱许我月底得到。办事人说不行。经理有话,说其他有人一个钱还不拿,这大约也应当是事实。据说这经理是只拿三十块钱月薪的,三十块这个数目还不够他打发汽车夫。经理是这样一种阔人,不消说认为不能拿钱给我是有理由了。所谓别人不拿钱的别人者,莫不身充教授院长,把我与教授院长同科,即饿死,也象应当的事了。告他们说这可不行,今天没有钱,就得挨饿,无论如何容忍,我也办不到空了肚子来等候同情的。并且挨饿的还不止我一个人。家中人虽病,还不成仙,饭是要吃的。这样那样说了还是不行。我呆站在那卖书地方有一点钟到一点半钟。看到人来买书,还有买我那些书的,他们从皮包里把钱掏出,这钱随即到了书店的柜台上去。大约因为我衣服穿得比这些十六块钱一月的人还不体面的缘故,买书人还以为我是本店徒弟,要我取书目给他们看。这些呆子!他们以为做一个上等人是穿几件好看衣裳的事情。他们还以为来到这些地方花三块五块钱,买一包为油墨所脏污的字纸,拿回寄宿舍去一读,就变了满肚知识,从此可以穿衣吃饭,到老无忧。舍得花钱的多读几本书的说不定还时时刻刻皆得到一种自足。所谓精神充实,所谓头脑健康,就算不是呆到无以复加的谎话。一些人买书,一些人赚钱,另一些人在旁边肚中空虚,所谓新文学运动扩张,意思就是把这关系更显明的继续维持而已。到后我自然是走出书店大门了,空手而来还得空手而去。我走出了大门就坐到那门前石磴上,象一个买小书的人的姿势坐下来望街。为什么这样办我也不明白,不过我并不是故意。凡是于书店有妨害的事我决不作,我不能尽他们叫一个警察把我当癫子赶走的。可是,我那时不坐下不行。从法租界走到望平街,我已经走倦了。我还在书铺站了一点钟。昨天又还流血。我只有在那门前稍稍休息。先生,我在那里是见到不止一个百个年青人到这里来买书!他们至少也有十分之九的人见到过我。但他们不会想到这个颓然坐到街旁的石磴上的人,就是你们所时时不吝惜齿牙称许的天才!有些人望我一眼,有些人望了我一眼还望第二眼,我不敢对他们笑,因为这个时候笑或哭都有让人疑我为发疯理由,把我拉到衙门去拘留的。大致我应当也坐了一点钟。先生,这个话是很可以相信的,我坐了一点钟,坐到使书店中人看来不好意思,一面怕妨碍了他们的营业,有一个熟人出来了。他告我这事情明天再来看看或者有结果。他们以为我是同他们生气,所以坐到大门前不走。这真怪事,我再不走可不行了。我走四马路过东新桥,路上有些地方已有灯放黄光,夜了。还不能走到家,我的鼻子又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