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十多年,梁启超主要从事于教育和学术研究,先后在清华、南开等大学任教,是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之一。他在哲学、佛学、史学、政治经济学、先秦诸子学、文学等多个领域的学术研究上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他是近百年间不可多得的“百科全书”式的天才学人。
梁启超自称“夙不喜桐城派古文”,也打破“幼年为文,学晚汉魏晋,颇尚矜炼”
的束缚,自求解放,“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当时号称“新文体”。他的新体散文在中国大地从上到下产生了巨大的冲击波,其影响之大,是举世无二的。萧三说:“毛主席青年时代,喜欢自己找书读,……有人送他两种书:一种是关于康有为的维新运动的,一种是梁启超的《新民丛报》,他读了又读,重要的文章,都能够背诵。那时候,他崇拜康、梁,因为他们谈的,都是救国的问题,梁的文章又写得好。”郭沫若在《少年时代》中则用诗一样的语言礼赞梁氏的文笔:“在他那新兴气锐的言论之前,差不多所有的旧思想、旧风习都好像狂风中的败叶,完全失掉了它的精彩……当时的有产阶级的子弟——无论是赞成或反对,可以说没有一个没有受过他的思想或文字的洗礼的。”严复在《与熊纯如书》中也肯定:“梁任公笔下大有魔力,而实有左右社会之能。”可以说,梁启超的文章在整个中国近代散文史上都是无人可与伦比的。
梁启超一生勤奋,各种着述达一千四百万字,在将近三十六年而政治活动又占去大量时间的情况下,他每年平均写作达三十九万字之多,这体现了多么惊人的勤奋和才华啊!
我们这个本子,是根据湖南省社科院图书馆藏1902年上海广智书局出版的《饮冰室文集》铅印本上下册和1922年石印本《饮冰室全集》20册精选的。在校对和编年方面,参考了上海人民出版社《梁启超选集》(李华兴,吴嘉勋编)、人民文学出版社《梁启超诗文选注》(王蘧常选注)。在选录标准方面,我们以政治见解卓荦的文字为主。诚如梁氏自己在《吾今后所以报国者》一文中的夫子自道,自己“好攘臂扼腕以谈政治,政治谈以外,并非无言论,然匣剑帷灯,意有所在,凡归政治而已。”在整理方面,除以以上几个本子参校,择善而从外,我们将所选文字分政论、传记、随感、讲演、书信、诗词六类,每类文字又按编年排列。这样,读者既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去选读梁文,又可以从编年上知人论世。
由于梁启超着述宏浩,其内容又包罗古今中外,整理时真有“望洋向若”之感!自知识见陋劣,讹误和欠妥之处当不在少,亟盼十方大德,不各赐教。
1996年10月于长沙听涛馆书寓
政论
变法通议自序
变法通议自序(1896年8月9日)
法何以必变?凡在天地之间者莫不变:昼夜变而成日;寒暑变而成岁;大地肇起,流质炎炎,热熔冰迁,累变而成地球;海草螺蛤,大木大鸟,飞鱼飞鼍,袋鼠脊兽,彼生此灭,更代迭变,而成世界;紫血红血,流注体内,呼炭吸养,刻刻相续,一日千变,而成生人。藉曰不变,则天地人类并时而息矣。故夫变者,古今之公理也:贡助之法变为租庸调,租庸调变为两税,两税变为一条鞭;并乘之法变为府兵,府兵变为彍骑,彍骑变为禁军;学校升造之法变为荐辟,荐辟变为九品中正,九品变为科目。上下千岁,无时不变,无事不变,公理有固然,非夫人之为也。为不变之说者,动曰“守古守古”,庸讵知自太古、上古、中古、近古以至今日,固已不知万百千变。今日所目为古法而守之者,其于古人之意,相去岂可以道里计哉?
今夫自然之变,天之道也;或变则善,或变则敝。有人道焉,则智者之所审也。语曰:“学者上达,不学下达。”惟治亦然:委心任运,听其流变,则日趋于敝;振刷整顿,斟酌通变,则日趋于善。吾揆之于古,一姓受命,剙法立制,数叶以后,其子孙之所奉行,必有以异于其祖父矣。而彼君民上下,犹瞷焉以为吾今日之法吾祖,前者以之治天下而治,薾然守之,因循不察,渐移渐变,百事废驰,卒至疲敝,不可收拾。代兴者审其敝而变之,斯为新王矣。苟其子孙达于此义,自审其敝而自变之,斯号中兴矣。
汉唐中兴,斯固然矣。
《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言治旧国必用新法也。
其事甚顺,其义至明,有可为之机,有可取之法,有不得不行之势,有不容少缓之故。为不变之说者,犹曰“守古守古”,坐视其因循废弛,而漠然无所动于中。呜呼!
可不谓大惑不解者乎?《易》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伊尹曰:“用其新,去其陈。”病乃不存。夜不炳烛则昧,冬不御裘则寒,渡河而乘陆车者危,易证而尝旧方者死。今专标斯义,大声疾呼,上循土训诵训之遗,下依蒙讽鼓谏之义,言之无罪,闻者足兴,为六十篇,分类十二,知我罪我,其无辞焉。
论不变法之害
论不变法之害(1896年8月19日)
今有巨厦,更历千岁,瓦墁毁坏,榱栋崩折,非不枵然大也,风雨猝集,则倾圮必矣。而室中之人,犹然酣嬉鼾卧,漠然无所闻见;或则睹其危险,惟知痛哭,束手待毙,不思拯救;又其上者,补苴罅漏,弥缝蚁穴,苟安时日,以觊有功。此三人者,用心不同,漂摇一至,同归死亡。善居室者,去其废坏,廓清而更张之,鸠工庀材,以新厥构,图始虽艰,及其成也,轮焉奂焉,高枕无忧也。惟国亦然,由前之说罔不亡,由后之说罔不强。
印度,大地最古之国也,守旧不变,夷为英藩矣;突厥地跨三洲,立国历千年,而守旧不变,为六大国执其权,分其地矣;非洲广袤,三倍欧土,内地除沙漠一带外,皆植物饶衍,畜牧繁盛,土人不能开化,拱手以让强敌矣;波兰为欧西名国,政事不修,内订日起,俄普奥相约,择其肉而食矣;中亚洲回部,素号骁悍善战斗,而守旧不变,俄人鲸吞蚕食,殆将尽之矣;越南、缅甸、高丽,服属中土,渐染习气,因仍弊政,薾蘼不变,汉官威仪,今无存矣。今夫俄,宅苦寒之地,受蒙古钤辖,前皇残暴,民气凋丧,岌岌不可终日,自大彼得游历诸国,学习工艺,归而变政,后王受其方略,国势日盛,辟地数万里也;今夫德,列国分治,无所统纪,为法所役,有若奴隶,普人发愤兴学练兵,遂蹶强法,霸中原也;今夫日本,幕府专政,诸藩力征,受俄、德、美大创,国几不国,自明治维新,改弦更张,不三十年,而夺我琉球,割我台湾也。又如西班牙、荷兰,三百年前,属地徧天下,而内治稍弛,遂即陵弱,国度夷为四等;暹罗处缅越之间,同一绵薄,而稍自振厉,则岿然尚存。记曰:“不知来,视诸往。”又曰:“前车覆,后车戒。”大地万国,上下百年间,强盛弱亡之故,不爽累黍,盖其几之可畏如此也。
中国立国之古等印度,土地之沃迈突厥,而因沿积敝,不能振变,亦伯仲于二国之间,以故地利不辟,人满为患。河北诸省,岁虽中收,犹道殣相望;京师一冬,死者千计;一有水旱,道路不通,运赈无术,任其填委,十室九空;滨海小民,无所得食,逃至南洋美洲诸地,鬻身为奴,犹被驱迫,丧斧以归;驯者转于沟壑,黠者流为盗贼,教匪会匪,蔓延九州,伺隙而动;工艺不兴,商务不讲,土货日见减色,而他人投我所好,制造百物,畅销内地,漏卮日甚,脂膏将枯;学校不立,学子于帖括外,一物不知,其上者考据词章,破碎相尚,语以瀛海,瞠目不信;又得官甚难,治生无术,习于无耻,懵不知怪;兵学不讲,绿营防勇,老弱癖烟,凶悍骚扰,无所可用,一旦军兴,临时募集,半属流匄,器械窳苦,饟糈微薄,偏裨以上,流品猥杂,一字不识,无论读图,营例不谙,无论兵法,以此与他人学问之将、纪律之师相遇,百战百败,无待交绥;官制不善,习非所用,用非所习,委权胥吏,百弊蝟起,一官数人,一人数官,牵制推诿,一事不举,保奖蒙混,鬻爵充塞,朝为市侩,夕登显秩,宦途壅滞,候补窘悴,非钻营奔竞,不能疗饥,俸廉微薄,供亿繁浩,非贪污恶鄙,无以自给。限年绳格,虽有奇才,不能特达,必俟其筋力既衰,暮气将深,始任以事,故肉食盈廷,而乏才为患。法敝如此,虽敌国外患晏然无闻,君子犹或忧之,况于以一羊处群虎之间,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者乎。
第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