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饮冰室合集(上)>第28章
今考欧洲国家思想过去、现在、未来变迁之迹,举其荦荦大者如下:
过去者已去,如死灰之不能复然;未来者未来,如说食之不能获饱;今暂置勿论,但取现在通行有力者而论之。
今日之欧美,则民族主义与民族帝国主义相嬗之时代也;今日之亚洲,则帝国主义与民族主义相嬗之时代也。专就欧洲而论之,则民族主义全盛于十九世纪,而其萌达也在十八世纪之下半;民族帝国主义全盛于二十世纪,而其萌达也在十九世纪之下半。今日之世界,实不外此两大主义活剧之舞台也。
于现今学界,有割据称雄之二大学派,凡百理论皆由兹出焉,而国家思想其一端也。
一曰平权派,卢梭之徒为民约论者代表之;二曰强权派,斯宾塞之徒为进化论者代表之。
平权派之言曰:人权者出于天授者也,故人人皆有自主之权,人人皆平等。国家者,由人民之合意结契约而成立者也,故人民当有无限之权,而政府不可不顺从民意。是即民族主义之原动力也。其为效也,能增个人强立之气,以助人群之进步;及其弊也,陷于无政府党,以坏国家之秩序。强权派之言曰:天下无天授之权利,惟有强者之权利而已,故众生有天然之不平等,自主之权当以血汗而获得之;国家者,由竞争淘汰不得已而合群以对外敌者也,故政府当有无限之权,而人民不可不服从其义务。是即新帝国主义之原动力也。其为效也,能确立法治(以法治国谓之法治)之主格,以保团体之利益;及其弊也,陷于侵略主义,蹂躏世界之和平。
十八、十九两世纪之交,民族主义飞跃之时代也。法国大革命,开前古以来未有之伟业,其《人权宣言书》曰:“凡以己意欲栖息于同一法律之下之国民,不得由外国人管辖之;又其国之全体乃至一部分,不可被分割于外国。盖国民者,独立而不可解者也。”
云云。此一大主义,以万丈之气焰,磅礴冲激于全世界人人之脑中,顺之者兴,逆之者亡。以拿破仑旷世之才,气吞地球八九于其胸而曾不芥蒂,卒乃一蹶再蹶,身为囚虏,十年壮图,泡灭如梦,亦惟反抗此主义之故。拿破仑之既败也,此主义亦如皎日之被翳,风雷虽歇,残云未尽。于是比利时合并于荷兰,荷尔士达因(日耳曼族之一都府也)被领于丹麦,意大利之大部被轭于奥国,匈牙利及波希米亚亦皆被略于奥国,波兰为俄、普、奥所分,巴干半岛诸国见掩于土耳其。一时国民独立之原理,若将中绝焉。曾几何时,而希腊抗土以独立矣,比利时自荷兰而分离矣,荷尔士达因后还于德国矣,数百年憔翠于教政、帝政下之德意志、意大利,皆新建国称雄于地球矣,匈牙利亦得特别自治之宪法矣,罗马尼亚、塞尔维亚、门的内哥皆仰首伸眉矣,爱尔兰自治之案通过矣。至千九百年顷,其风潮直驰卷腾,溢于欧洲以外之天地。以区区荒岛之菲律宾,一度与百年軏缚之西班牙抗,而脱其羁绊;再度与富源莫敌之美国抗,虽暂挫跌,而其气未衰焉。
以崎岖山谷之杜兰斯哇儿,其人曾不及伦敦负郭之一小区,致劳堂堂大英三十余万之雄兵,至今犹患苦之。凡百年来种种之壮剧,岂有他哉,亦由民族主义磅礴冲激于人人之胸中,宁粉骨碎身,以血染地,而必不肯生息于异种人压制之下。英雄哉,当如是也!
国民哉,当如是也!今日欧洲之世界,一草一石,何莫非食民族主义之赐。读十九世纪史,而知发明此思想者,功不在禹下也。
民族主义者,世界最光明、正大、公平之主义也,不使他族侵我之自由,我亦毋侵他族之自由。其在于本国也,人之独立;其在于世界也,国之独立。使能率由此主义,各明其界限以及于未来永劫,岂非天地间一大快事!虽然,正理与时势,亦常有不并容者。自有天演以来,即有竞争,有竞争则有优劣,有优劣则有胜败,于是强权之义,虽非公理而不得不成为公理。民族主义发达之既极,其所以求增进本族之幸福者,无有厌足,内力既充,而不得不思伸之于外。故曰:两平等者相遇,无所谓权力,道理即权力也;两不平等者相遇,无所谓道理,权力即道理也。由前之说,民族主义之所以行也,欧洲诸国之相交则然也;由后之说,帝国主义之所以行也,欧洲诸国与欧外诸国之相交则然也。于是乎厚集国力扩张属地之政策,不知不觉遂蔓延于十九世纪之下半。
虽然,其所以自解也则亦有词矣。彼之言曰:世界之大部分,被掌握下无智无能之民族,此等民族,不能发达其天然力(如矿地、山林等)以供人类之用,徒令其废弃;而他处文明民族,人日稠,供用缺乏,无从挹注,故势不可不使此劣等民族,受优等民族之指挥监督,务令适宜之政治,普遍于全世界,然后可以随地投资本,以图事业之发达,以增天下之公益。此其实之大端也。不宁惟是,彼等敢明目张胆,谓世界者有力人种世袭之财产也,有力之民族,攘斥微力之民族,而据有其地,实天授之权利也。
不宁惟是,彼等谓优等国民以强力而开化劣等国民,为当尽之义务,苟不尔,则为放弃责任也。此等主义既盛行,于是种种无道之外交手段,随之而起。
故德国以杀两教士之故而掠岸于支那,英国以旅民权利之故而兴大兵于波亚,其余互相猜忌、互相欺蔽之事,往来于列强外交家之头脑者,盖日多一日也。其究也,如美国向守门罗主义,超然立于别世界者,亦遂狡焉变其方针,一举而墟夏威夷,再举而刈菲律宾。盖新帝国主义,如疾风,如迅雷,飙然訇然震撼于全球,如此其速也。
新帝国主义之既行,不惟对外之方略一变而已,即对内之思想,亦随之而大变。盖民族主义者,谓国家恃人民而存立者也,故宁牺牲凡百之利益以为人民;帝国主义者,言人民恃国家而存立者也。故宁牺牲凡百之利益以为国家,强干而弱枝,重团体而轻个人。于是前者以政府为调人、为赘疣者,一反响间,而政府万能之语,遂遍于大地。甚者,如俄罗期之专制政体,反得以机敏活泼,为万国之所歆羡,而人权、民约之旧论,几于萧条门巷无人问矣。回黄转绿,循环无端,其现状之奇有如此者。今试演孟子之言,以证明国家思想之变迁如下:十八世纪以前君为贵社稷次之民为轻十八世纪末至十九世纪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社稷为贵民次之君为轻虽然,十九世纪之帝国主义与十八世纪前之帝国主义,其外形虽混似,其实质则大殊。何也?昔之政府,以一君主为主体,故其帝国者,独夫帝国也;今之政府,以全国民为主体,故其帝国者,民族帝国也。凡国而未经过民族主义之阶级者,不得谓之为国。
譬诸人然,民族主义者,自胚胎以至成童所必不可缺之材料也;由民族主义而变为民族帝国主义,则成人以后谋生建业所当有事也。今欧美列强皆挟其方刚之膂力,以与我竞争,而吾国于所谓民族主义者,犹未胚胎焉。顽锢者流,墨守十八世纪以前之思想,欲以与公理相抗衡,卵石之势,不足道矣。吾尤恐乎他日之所谓政治学者,耳食新说,不审地位,贸然以十九世纪末之思想为措治之极则,谓欧洲各国既行之而效矣,而遂欲以政府万能之说,移殖于中国,则吾国将永无成国之日矣。知他人以帝国主义来侵之可畏,而速养成我所固有之民族主义以抵制之,斯今日我国民所当汲汲者也!
《清议报》一百册祝辞(节录)
《清议报》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节录)
(1901年12月21日)
第四《清议报》之性质《清议报》可谓之良报乎?曰:乌乎可。《清议报》之与诸报,其犹百步之与五十步也。虽然,有其宗旨焉,有其精神焉。譬之幼儿,虽其肤革未充,其肢干未成,然有灵魂莹然湛然,是亦进化之一原力欤!《清议报》之特色有数端:一曰倡民权。始终抱定此义,为独一无二之宗旨,虽说种种方法,开种种门径,百变而不离其宗。海可枯,石可烂,此义不普及于我国,吾党弗措也。二曰衍哲理。读东西诸硕学之书,务衍其学说以输入于中国,虽不敢自谓有所得,而得寸则贡寸焉,得尺则贡尺焉。《华严经》云:“未能自度,而先度人,是为菩萨发心。”以是为尽国民责任于万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