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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如上分析,可见风气虽时时而变。但不论开风气与转风气,在其背后,必有一些经常不变的真理作依据。即如女子服装,所以能成风气,第一依据于人群之爱美心与对美丑之鉴别力。第二依据于女性自身之内在美,本质美,然后再配合上服装修饰一些外在美,如是始可以来满足人群之爱美要求,而始得成为一时之风尚。但江山代有异人出,燕肥环瘦,各擅胜场,如当肥的得势,人群的鉴赏兴趣,集在肥的那一边,那些修饰外在之美,也配合在肥的一边而发展;美便掩盖了。一旦瘦的得势,人群的鉴赏兴趣,又转移到瘦的一边来,而那些修饰外在之美,也就配合于瘦的条件而发展。
所以服装风气之时时有变,不当专以人心之喜新厌旧这一端,来作平浅的解释。当知新的不就是美的,若专在标新立异上用心,也未必便能成风气。
当流行的时世装变成了俗套,就得要变,但还得期待一真美人出世,而那新美人,又得要有势。一般说来,电影明星易于影响大家闺秀,大家闺秀,便不易影响电影明星,而那些空谷佳人,则更难影响人。所以风气转变,又须得风云际会。云从龙,风从虎,风云则凑会到龙与虎的身边,但潜龙仍不能有大作用,必得飞龙在天,那时,满天云气便凑会到他身边。
再就艺术风尚言,如几十年来平剧旦角中有梅派,有程派。正因梅兰芳程艳秋两人个性不同,嗓子不同,于是腔调韵味各不同,因此在旦角中形成了两派。
但梅也好,程也好,也都在他们所占形势好。当知有好嗓子,能自成一派的,当时并不限于梅与程,但梅程能在北平与上海,便得了势,他们拥有环境薰染,拥有大众欣赏,这些都是数。大家捧,不还是数吗?然则在平剧旦角中忽然有梅程出现,那也是气数。循至唱旦角中忽然有梅程出现,那也是气数。循至唱旦角的,不学梅,便学程,新腔渐渐变成了俗调,等待一时期,再有一位个性与梅程不同的新角色出来,那时便有新腔调,便有新花样,而剧台上便转出了新风气。
让我们进一步探讨,讲到学术与思想,那也是有时代风气的。学术思想,先由一二大师开创,开创学术思想的人,他感到对他时代,不得不讲话,他所讲,在当时,常是从未有人如此这般讲过的。
孔子以前,并未先有一孔子,孔子的话,记载在论语上,论语中所讲,在以前,并非先有一部论语,讲过了。但在孔子,并非存心标新立异要如此讲,只是在他当时,他内心感到有些话,不得不讲。
纵在以前绝未有如此般讲过,但他内心感到非如此讲不可。他讲了,于是有颜渊、子路、子贡一辈后起的优秀青年,跟着他来讲,这样便受人注意,讲出一风气来。但成了风气,大家如此讲,那就成为俗套了。
风气之成必挟着一个势,但由风气变成俗套,则所存也只是势利了。于是便有墨子出头来反对。墨子所讲,也有墨子一边的真理,墨子所以能另开一风气,另成一学派,绝不是偶然的。他本身个性既与孔子不同,他的时代又不同,他也抓着一些真理,他所抓着的一些真理,他所抓着的那些真理,与孔子有不同。于是另一批青年,如禽滑厘之徒,又大家跟随墨子,讲墨子那一套。墨学得势了,成名了,接着又来杨朱与孟子,接着又来庄周、荀卿与老子,全走的如我上述的同条路线。
从孔子到韩非,三百年间,你反对我,他又反对你,一个接着一个,还不像女子服装般,窄袖变宽袖,长裙变短裙,一套一套在不断地变化吗?那也是风气。学识思想,绝没有历久不变的,只是慢慢地变,变得比女子服装更要慢得多。到了汉代,发生了一大变,人们都说,两汉学术思想,和先秦时代。魏晋南北朝隋唐时代,又不同了,宋元明时代,又不同了,清代两百六十年,又不同了。我们此刻,和清代学风又不同了。那些变化,其实仍还是气数!仍还是在一大化中引生出万变,仍还如女子服装般,依着同样的律则在转动。
当知一切新风气之创辟,其开始必然在少数,而在此少数人身上,又必然有其永久价值的本质美,内在美,而此种具有永久价值之本质美,内在美,又必早巳埋伏在绝大多数人心里,因此仍必在多数人心上显现在。即如美女之美,也即是多数人所欣赏之美,一切美之型式之出现,不能不说是先在多数欣赏者之心里早埋下了根。品德之美亦然,故孟子说,圣人先得吾心之所同然。
一代大师,在学术思想上有创辟,彼必具有一番济世救世淑世教世心,而又高赡远瞩,深思密虑,能补偏救弊,推陈出新,发掘出人人心中所蕴藏所要求之一个新局面与新花样。
他一面是挽风气,救风气,一面是开风气,辟风气。其发掘愈深,则影响衣被愈广。但此种美,并不如女性之形体美,风度美,可以一映即显,随照即明。
因此一代大师在学术思想上之创辟与成就,往往举世莫知,而且招来同时人之诽笑与排斥,只有少数聪明远见人,才能追随景从。如是积渐逐步展开,往往隔历相当岁月,经过相当时期,此项本质内在之美,始可获得多数人之同喻共晓。但到那时,早巳事过境迁,此一时,彼一时,又待另一派新学术新思想针对现实,继起创辟。而且最先此一创风气者,彼言人之所不言,为人之所不为,在旧风气中,彼仍一孤立者,彼乃一独见者,彼乃一叛逆者,彼乃一强固树异者,彼之一段精神,一番见识,必然因于其处境孤危,而历练奋斗出格外的光采来。但追随景从他的,处境不如他孤危,觅路不如他艰险,他早巳辟了一条路,别人追随他,纵能继续发现,继续前进,所需的精力识解,毕竟可以稍稍减轻,因而光采也不如他发越。如是越下递减,数量愈增,气魄愈弱,每一风气,必如是般逐步趋向下坡。待到多数景从,而风气巳弊,又有待于另一开创者来挽救。
少数者的事业,本是为着多数而始有其价值与意义,也随而变质了,仍待后起的少数者来另起炉灶。关于学术思想,正为多数参加,其事不易,故此项风气,可以维持稍久。而如女子服装之类,多数参加得快,风气改变得也快。
再就宗教言,故以中国俗语所说的祖师开山为例。当知祖师开山,不是件容易事。俗语说,天下名山僧占尽。可是占一名山,其间尽有艰难,尽有步骤。其先是无人迹,无道路,所谓丛林,则真是一丛林。从丛林中来开山,也并不是大批人手集合,一起来可以弹指即现的。其先只是孤伶伶一人,一峭岩古壁,一茅团。此人则抱大志愿,下大决心,不计年月,单独地在此住下来。逐渐附近人,则全是些樵夫牧童,穷坞荒砦,他们知道有这人了,又为他这一番大志愿大决心所惊动,所感召,渐渐集合,凑一些钱来供养他,乃始有小庙宇在此深山中无人迹处涌现。当知此乃祖师开山之第一步。此后又逐渐风声播扩,信徒来集日多,或有高足大德追随他,继承他,积甚深岁月,才始有美轮美奂、金碧辉煌之一境,把这无人迹的荒山绝境彻底改换了。
这是所谓的开山。但我们该注意,那开山祖师,并不是没有现成的寺庙可供他住下,来过他安定而舒服的生活,他为何定要到此荒山无人迹处来开山?当知在深山穷谷开辟大寺庙,不是件简单事。他当初依靠些什么,能把那庙宇建筑起?至少在他当时是具有一段宏愿,经历一番苦行,而那些事,渐渐给后来人忘了。后人则只见了那座金碧辉煌的大寺庙,千百僧众集合在那里,香火旺盛,满山生色。但此大寺庙,到那时却巳渐渐走上了衰运。若使另有一位抱大宏愿,能大苦行的大和尚,终于会对此金碧辉煌的大建筑,香烟缭绕的大梵宇,不感兴趣,而又转向另一深山无人迹处去再开辟。这些话,并不是凭空的想像话,乃是每一住在深山大谷做开山祖师的大和尚所共同经历的一段真实史迹之概括的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