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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中国人常讲气运,若把此两字分开,便是气数与命运。这气数与命运,不能简单地说是迷信。其实此两观念,在中国传统思想史里,有其根深蒂固的立足点。我们该仔细分析与阐发。
中国人从古到今都讲到那个气字。气究竟是指的什么呢?中国思想里的气字,至少有两个涵意。一是极微的,二是能动的。若把宇间一切物质分析到最后,应该是极微相似。惟其极微,即分析到最后不可再分析时,便必然成相似了。若不相似应仍不是极微,仍属可分。那一种极微相似、不可再分析的最先物质,及宇宙万物之共同原始,中国人则称此为气。这一种极微相似的气,如何会演变出宇宙万物呢?
这就是讲到气之第二特性,即气是能动的,不停止的、不能安静而经常在活动的,惟其如此,所以能从极微相似变化出万有不同来。气之变化活动,简单说只有两种形态,一是聚与合,又一是散与分。宇宙间只是那些极微相似的气在活动,在聚散,在分合。聚而合便有形象可睹,有体质可指。聚而散,便形象也化了,体质也灭了。聚而合,便开启出宇宙间万象万物;分而散,便好像此宇宙之大门关闭了,一团漆黑,一片混沌。中国人称此聚而合者为阴气。其实气并没有阴阳。气老在那里一阴一阳,一阖一辟,此亦即中国人之所谓道。所以道是常动的。道可以含有正反两面,道可以有光明,也可以有黑暗。理则附于气而见。如二加二等于四,二减二等于零,同样有一理附随。
我们的生命过程也如此,由婴孩到幼童,从幼童到青年,从青年而壮年而老年而死去。也不是一天突然而变的,还是积渐成变,此积渐之过程,则亦只称为化。
因此宇宙一切现象,乃在一大化中形生出万变。若勉强用西方哲学的术语来讲,也可说这是由量变到质变。因中国人说气,乃是分析宇宙间一切万物到达最原始的一种极微相似,就气的观念上,更不见有分别。盈宇宙间只是混同一气,何以会变成了万物的呢?其实则只是此相似之气所积的数量之不同。如是则一切质变,其实尽只是量变。宇宙间所形成的万形万象,一句话说尽,那都是气数。
因此气数是一种变动,但同时又是一种必然。此种变动,从极微处开始,谁也觉察不到,但等它变到某一阶般,就可觉得突然大变了。孟子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那浩然之气如何养的呢?
孟子说,此仍集义所生。何谓集义?只要遇到事,便该问一个义不义,义便做,不义便不做。故说,勿以善小而弗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起先,行一义与行一不义,似乎无区别,但到后便不同。
孟子又说,以直养而无害,平常所谓理直气壮,也只在某一时,遇某一事,自问理直,便觉气壮些。
但若养得好,积得久,无一时不直,无一事不直,那就无一时无一事不气壮;如是积到某阶段,自觉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于人,这如火候到了,生米全煮成熟饭,气候转了,春天忽变为夏天。内心修养的功候到了,到那时,真像有一股浩然之气,至大,至刚,塞乎天地,莫之能御了。那一股浩然之气。也不是一旦忽然而生。
中庸说,所过者化,所存者神,浩然之气近乎是神了,但也只是过去集义所生。因在过去时,以直养而无害,积义与直,积得久而深,一件事一件事的过去,好像都化了,不再存在了,却突然觉如有一股浩然之气存积在胸中,那岂不神奇吗?
这不仅个人的私德修养有如此,即就社会群众行为言,亦如此,所谓社会群众行为,此指风气言,风气是群众性的,同时又是时代性的,在某一时代,大家都如此般行为,那就成为一时代之风气。但风气常在变,只一时觉察不到,好像大家都如此,而其实则在极微处不断地正在变。待其变到芋一阶段,我们才突然地觉得风气巳转移了。
若我们处在一个不合理想的时代,不合理想的社会中,我们必说风气不好,想要转移风气,但我们该知风气本来在转移,只我们该晓得究竟风气如何般在转移,那我们也可晓得我们该如何般来转移风气了。
让我们先讲风气如何般形成。再说其如何般转移。让我举一个最浅之例来加以说明。女子服装,有时那样时髦,大家那样打扮,便成为风气。有时那样不时髦了,大家不再那样打扮,便说风气变了。有时那一套打扮正盛行,好象非如此打扮便出不得门,见不得人似的。但转瞬间不行了,正为那一套打扮,才使她出不得门,见不得人了。袖子忽而大,忽而小;裙子忽而长,忽而短;领子忽而高,忽而低。
大家争这些子,而这一些子忽然地变了,而且是正相反的变。风行的时候,大家得照这样子行。不风行的时候,谁也不敢再这样行。这叫做风气。
但谁在主持这风气呢?又是谁在移转这风气呢?风气之成,似乎不可违抗,而且近乎有一种可怕的威力,但一旦风气变了,这项威力又何在呢?可怕的忽而变作为可耻的,谁也不敢再那样。以前那一种谁也不敢违抗而乎可怕的威力,又是谁赋与了它,谁褫夺了它的呢?
开风气,主持风气,追随风气,正在广大群众竞相趋附于此风气之时,又是谁的大力在转移那风气呢?
风气之成,也是积微成着,最先,不是大家预先约定,说我们该改穿窄袖,改穿短裙了。因此开风气,必然起于少数人。少数人开始了,也决不会立刻地普遍流行,普遍获得大多群众模仿它。最先模仿此少数的,依然也只是少数,然而积少成多,数量上逐渐增添,到达某一阶段,于是竞相追步,少数忽然变成了多数,这也是一种气数呀!
本来在大家如此般打扮的风气之下,谁也不敢来违抗的。最先起来另弄新花样的人,必然是少数,少之又少,最先则只由一二人开始。止一二人,其本身条件必然是很美,很漂亮,但时行的打扮,或许在她觉得不称身。她求配合她的本身美,才想把时行的打扮略微改换过。但她这一改换,却给人以新鲜的刺邀,引起了别人新鲜的注意。立刻起来模仿她的。也不定和她具有同样的本身美,同样感到流行的时装,和她有些配不合,她才有兴趣来模仿此新装。在她们,本身都本是美女,换上新装,异样地刺激人注意,于是那新装才开始渐渐地流行了。若我们如此般想,原来那种时髦打扮,本也由少数一二人开始。而此少数一二人,本质必然是一个美人,惟其本身美,又兼衣着美,二美并,美益增美,才使人生心羡慕来模仿。
起先是以美增美,后来则成为以美掩丑了。因丑女也模仿此打扮,别人见此新装,便觉得美,岂不借此也可掩过她本身的几分丑了吗?但更因久了,大家竞相模仿,成为风气了,大家如此,见惯了,便也不觉得什么美。而且具有本质的美的毕竟少,丑的毕竟多,那一种时装,美的人穿,丑的人也穿,丑人穿得越多,别人因于见了穿此服装者之丑,而渐渐连带讨厌此服装;到那时,则不是以美掩丑,而变成以丑损美了。到那时,则社会人心渐渐厌倦,时装新样,变成了俗套。那些具有本质美的女子反受了损害。她们中,有些不甘随俗趋时同流合污,放是想别出心裁,照她自己身段和肤色等种种条件来自行设计,重新创出一套新装来,于是又回复到从前以美增美之第一阶段,而她的新装遂因此时行了。
但上述转变,也还得附有其他的条件。新装必然开始在大城市,美女试新装,必然是遇到大的筵宴舞会或其他交际场合之隆重典礼中,而才得以她的新装刺激别人,影响大众,很快形成了新风气。
若在穷乡僻壤,尽有美女,不会有新装。若闺房静女,纵在城市,即有新装,也不会很快地风行。
故古代有宫装,有贵族贵夫人装,有妓装,近代有电影明星交际花时代名女人等,她们在大都市,大场合,易于激动人注意。这些大埸合,我们则称之曰势。纵使是美女,本质尽是美,又是新装。修饰打扮也够美,各种条件都配齐,但若没有势,仍不行。因此风气形成,除却创始者之内在本质外,还需其外在的形势。而此所谓势者,其实则仍是数。因此气势也即是气数,必须数量上增到某分际始生势。
孤芳自赏,则不会成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