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病托栖
〔杂扮贼上〕生涯个个不相同。小子从来业贝戎。左手将来右手去。越奸越巧越贫穷。自家偷儿的便是。一向靠着贾二员外照管。偷了邻家财物。不曾吃亏问罪。今日贾二员外叫我东门外花园里去偷他侄女的衣饰。我思量那贾老员外挣偌大家赀。二员外都僭了他的。也勾受用了。怎么又要偷他那些衣饰。说便如此说。自古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朝。怎么不与他去走一遭。正是人若不黑心。狗就不吃屎。〔下生抱病外驼包裹扶走介〕
风入松掉头鼠窜泣途穷。苦伶仃病体茕茕。小生谈麈。为朝廷籍没事情。同这老苍头别了魏轻烟。只得连夜避难潜逃。不恇行路辛苦。染成一病。老苍头。我待提两足千钧重。移一步不禁酸痛。〔外〕官人。这市中人烟辏集。不好住得。日里又不敢出头。如今不免趱出城去。再作区处。〔行介〕听声声谯楼晓钟。忙趱步出城东。
〔下丑上〕事不关心。关心者乱。自家贾椒的便是。前日我逐那侄女出门时节。见他妆奁到有许多金银珠翠。一时迷误。与他拿了去。因此今夜着偷儿去偷了他的出来。怎么五更钟响了。还不见他回家。好生放心不下。只得走到园边去看他一看。那墙上跳出来的想是他了。〔杂驼包裹上跳墙介〕贼星甚旺。买卖称心。〔丑〕偷儿。你出来了么。事体如何。〔杂〕二员外。靠你的洪福。偷得着手。〔作看介丑〕这些书偷他出来做甚么。〔杂〕二员外。自古说。偷书不为贼。我今日偷他出来。做个指实。省得人骂我是做贼的。〔丑〕不要胡说。天色将明了。把这些书丢在那间空屋里。我们快些回去。〔杂〕二员外且慢些。许我的就见赐了。〔丑〕你这小人我难道赖你的不成。〔杂〕二员外。我是穿窬小人。那比得梁上君子。〔下生外上〕
前腔强捱病体出城东。听鸡鸣犬吠村中。东方渐渐天光动。好教人私心惊恐。〔外〕官人。天色渐明。我和你趱到前面这村人家去。见景生情何如。〔生〕老苍头。奈心转急那移转慵。问恁处可潜踪。〔下老旦持瓶上〕
急三枪侵晨起。将水汲。亲携瓮。〔看介〕好古怪。为甚么墙头上。草鬔松。
待我汲水进去。再来看。〔作汲水介外扶生行介〕
前腔行不上。悲双足。都臃肿。〔生叫苦介〕我头炫晕。好似在雾云中。
〔生作跌倒老旦惊外扶起介老旦〕哎。可怜这等一个清秀的小官人。为什么这样伶仃。〔外〕妈妈。这个是小人的家主。出来探亲。路上得了些病。因此这等伶仃。〔老旦〕既如此。何不在旅店中借住住。将息好了回去。〔外〕旅店里人众喧哗。不好住得。要寻个僻静的所在。安歇两日。不知妈妈那里有空房肯容借住否。〔老旦〕那边这房子。左右空在这里。任你们居住。只是牀铺都没有的。怎么好。〔外〕这也只索将就了。〔老旦〕这里来。〔作同进房老旦见书介〕呀。这些书籍。是小姐房中的。怎么乱丢在这里。恰是这等。墙头上的草乱鬔松了。我正有些疑心。一定是贼了。快进去报与小姐得知。正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急提瓮下生作睡地介〕老苍头。这村落甚是僻静。可以潜踪。你拿那些书来我看。〔外取书与生看介生〕这是唐诗。这是古乐府。这是古史。都是我看过的了。〔又看介〕这是〈土巳〉桥老人授张子房的兵书。世间罕有的。怎么又只得上卷在这里。
风入松翻书细拭目朦胧。看神机妙算无穷。〔叹介〕哎。这书到是有用的。只是我如今那得个出头日子。便韬钤满腹成何用。罢罢罢。我闻得枚乘七发可以起病。我把他当了七发。向病里暂时捧诵。〔掩卷作悲介外〕官人。你为甚么又堕下泪来。〔生〕我猛回思潸潸泪丛。怕累及绣闱中。
〔外〕这是魏娘子一段侠肠。如今也顾他不得了。〔老旦上〕
急三枪荒园内。乘夤夜。偷儿哄。好笑无人觉。直到早起始知风。
〔老旦〕老身把失贼事情。报与小姐得知。小姐恬不介意。只是见那书籍七零八落了。到有些动情。因此叫老身出来。收拾这些书籍进去。〔作进收书介生〕妈妈。这书你都收了进去。只这本〈土巳〉桥老人的秘书。借小生权看一日。只是还有下卷。不知可有么。若有在里面。一发借小生看一看。〔老旦〕官人小小年纪。到肯读书。可敬可敬。
前腔你方年少。肯潜心把诗书诵。这志气。岂凡庸。
〔外〕妈妈。我官人年纪虽小。无书不读。只有这书不曾看见。因此病中也不忍释手。
风入松青箱王氏积如墉。又兼他明敏天钟。诗书寓目都成诵。喜这书是枕中秘种。因此不忍释呻吟病中。求暂假感何穷。
〔老旦〕老身进去。一定对小姐说。教他寻那下卷出来。送与官人看就是。〔生〕这等甚妙。
病从三径暂居停。
应是西垣翰墨林。
羡你少年能力学。
鹏抟指日上青云。
秘书赠合
剑器令〔旦上〕三径甚清幽。依保姆茕茕厮守。怪穿窬潜窥窗窦。缣囊狼籍堪尤。
奴家贾氏巫云。止因父母双亡。叔叔贪我家财。恃强逼逐。只得避居园内。不想昨夜被那窃盗潜来。将我衣饰偷得一空。这也罢了。只是这些书史。我要朝夕讽诵的。被他都零落了。好生懊恼人也。
醉扶归牙签锦轴吾良友。明窗净几共夷犹。人生即此足忘忧。何须家业如铜斗。哎。贼。贼。你探囊胠箧任搜求。可惜把西垣东壁轻穿透。
〔老旦捧书上〕忙拾遗编返。随将芳信传。小姐。这些书偷儿都丢在外厢空屋里。都收拾在此了。〔旦作寻介〕这些书史。到都在这里。只有〈土巳〉桥老人的秘书。不见了上卷。可惜可惜。〔老旦〕小姐不要可惜。这本书有个缘故。正要对小姐说。〔旦〕怎么。〔老旦〕早间有一个老子。跟着个美少年。因远出探亲。一时病起。暂借我们空房。将息两日。那少年见了这书。就不忍释手。说还要与小姐借那下卷看看。〔旦〕那少年也晓得这书好么。〔老旦〕小姐。那少年也不像个寻常的人。
皂罗袍他道胸藏二酉。那典坟丘索。业已搜求。他道这书呵。是帐中之秘未经眸。因此不能释手相研究。〔旦〕那少年有许多年纪了。〔老旦〕那少年不过十五六罢了。他髫年明敏。杨修一流。〔旦〕他相貌何如。〔老旦〕他丰姿俊逸。潘安共俦。只是可怜他病中鸡骨棱棱瘦。
〔旦背介〕我如今姻缘未偶。嫁得这人。也是好的。只是怎么敢造次。〔转介〕保姆。你去对那少年说。
前腔我架上图书尽有教他且盘桓时日。恣意探求。这秘书连下卷你都拿去。送了他罢。你与他说。这书我虽然珍藏什袭不轻投。既逢赏鉴何难授。保姆。还有一件。他颠连逆旅。浑如马周。倘枯鱼乞贷。我何辞监侯。不妨朝夕资升斗。
〔老旦〕老身晓得了。
少年踪迹实堪夸。
貌比河阳富五车。
莫道故乡生处好。
受恩深处便为家。
女妆避缉
接云鹤〔生上〕遭逢不偶苦迍邅。翻书暂且伴愁颜。
小生谈麈。避难到此。不料病体迍邅。只得借这家园外小房。暂住几日。老苍头赎药去了。独坐无聊。再把那秘书来看看。〔看介〕果然奇妙。只是怎得那下卷来成个全书便好。〔老旦持书上〕
前腔居停义把旅人怜。五车相赠许留连。
〔见介老旦〕官人。老身在小姐面前。说官人雅好书史。恰与俺小姐臭味相投。因此着老身送这书下卷在此。小姐又说古书尽有。官人若肯多住几时任意翻阅就是。〔生〕多谢。有这等贤德的小姐。〔老旦〕官人。你听我道。我小姐呵。
一封书留心在简编。镇朝昏博雅偏。听得官人也好看书。相投臭味间。自比赠藏书缣帙全。我小姐还说。邺侯架上书常满。班嗣何曾吝借桓。若是旅中有些欠缺。小姐自当周旋。〔合〕这辟疆园任盘桓。狐偃何妨屡受餐。
〔生〕小生到不曾动问得。你家小姐高姓。为甚么独居在此。〔老旦〕小姐姓贾。小字巫云。只因父母双亡。有个恶叔占了他家赀。又逼逐他出来。故此避迹在这个园里的。且问官人高姓。〔生背介〕我的姓名怎么好说得的。不免权答应他过去罢。〔转介〕小生言炎。年方一十五岁。〔老旦〕也是十五岁。却与小姐同庚。〔生〕小生怎比得你小姐来。
前腔风尘误少年。苦鹏程滞远骞。〔老旦〕可有尊人在堂么。〔生悲介〕椿萱馆早捐。〔老旦〕可曾有亲事么。〔生〕念红丝尚未牵。居停徼幸逢青眼。起病邀灵七发篇。
〔老旦背介〕我小姐也未尝许人。嫁得他也好。这事且从容再处。〔转介〕官人。这等说。你一发该在此多住住了。〔合前老旦〕老身就此吿别。再来奉候。官人。你病体未痊。客窗保重。〔生〕多谢娘行。屡劳惠顾。〔老旦下生看书介〕且喜这书下卷也在此了。待我仔细看来。〔外急上〕一心忙似箭。两脚走如飞。官人。不好了。〔生惊介外〕老奴走到街坊上。只见喧喧嚷嚷。捱捱挤挤。都在那里看什么榜文。老奴也在人丛中一看。原来把官人与老奴画影图形。各处张挂。又要十家一牌。五家一保。逐日捱查。不举首者。一体同罪。我们怎生走得脱身。〔生作沉吟介〕老苍头。我有计了。他如今说我是垂髫的。我不免顶冠束发起来就是。〔外〕官人。你发虽束了。面庞不曾改得。况且那家肯容留我们。〔生〕这等我削发披缁。寺院里就好容身了。〔外〕也不好。你发便落了。面貌原有。人还认得出。〔生〕这怎么好。〔外〕老奴到有个计在此。官人。你年纪尚小。须髯不曾见影。况且容貌娇嫩。又像个处子。不如扮作女人行迳。他如今只在男子队里寻你。那个把你做女人物色。你随便投在尼姑庵里。权住几时。有何不可。且喜魏轻烟赠得几件女衣在此。又不消做得。无如此计最妙。〔生悲介〕我是男子。怎么到改了女妆。可不羞死了人。〔外〕官人。事到如此。也说不得了。快梳妆起来。〔生〕这等取妆镜过来。〔外持妆镜上照介生〕
三仙桥羞把菱花照遍。霎时间。须髯换桃腮杏脸。那里是本来的面目。暂且将眉黛染。暂且将那膏沐傅。脂粉研。挽着个高髻翩〈扁迁〉。绿鬓掠。朱唇点。还怕改不尽那莽男儿的形容伟然。梳妆已了。不免把衣裳换了。〔换衣介〕蓦地里卸儒衫。拖着罗裙软款。待我学走几步看。〔作走介〕权学步效邯郸。到此只令人增长叹。
老苍头。你看我像个女人么。〔外〕宛然是个处子。改得绝妙。〔生〕老苍头。这秘书我要随身的。你与我藏在包里。就此同行罢。〔外〕阿呀。官人。老奴怎好与你同行。若是两个同行。连累官人也做出来了。如今官人潜逃他方避难。待老奴依旧回到本县投到。只说官人死了。老奴把老爷生前功绩。分诉一番。万一分辨得明白。官人还有出头日子。不然老奴拚得一死。以报老爷养育之恩便了。〔生悲介〕老苍头。我与你相依有年。怎忍得一时分手。〔外〕这也说不得了。老奴就此拜别。〔拜介〕我那官人。
忆多娇〔生〕我命运艰。在颠沛间。学画蛾眉甚黯颜。何异髡钳西汉前。〔合〕执手留连。执手留连。死别生离眼前。
前腔〔外〕官人。你途路间。谩直前。一路须防人缉探。露尾藏头祸怎言。〔合前〕
斗黑麻〔生〕老苍头。我与你昔日安居。相依有年。今日穷途。追随此间。忍一旦遂相捐。教我客路凄其。形孤影单。〔合〕情悰可怜。潸潸各泪涟。怕分别须臾。分别须臾。相逢甚难。
前腔〔外〕官人。你路上风霜。须要小心保全。你旅邸凄凉。莫把老奴挂牵。我此去辨深冤。若得昭雪贞魂。我便捐躯自甘。〔合前〕
可怜书剑逐漂蓬。
我向西时尔向东。
情到不堪回首处。
一齐分付与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