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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词中平仄,体有一定。古人或有平作仄、仄作平者,必合句上、句下、句内之字,权其律之所宜,互为更换,斯得如铜山灵钟,东西相应。故效古者当专效一体,不可挹彼注兹,致讥声病。
“平声可为上、入”,语本张玉田《词源》,则平去之不可相代审矣。然平可代以上、入,而上、入或转有不可互代者。玉田称其父寄闲老人《瑞鹤仙》词“粉蝶儿扑定花心不去,闲了寻香两翅”,“扑”字不协,遂改为“守”字。此于声音之道,不其严乎!
上、入虽可代平,然亦有必不可代之处。使以宛转迁就之声,乱一定不易之律,则代之一说,转以不知为愈矣。
上、去不宜相替,宋沈伯时义甫之说也。“去声当高唱,上声当低唱”,明沈璟《词隐》之说也。两说为后人论词者所本,爰为表而出之。
词家既审平仄,当辨声之阴阳,又当辨收音之口法。取声取音,以能协为尚。玉田称其父《惜花春起早》词“琐窗深”句“深”字不协,改为“幽”字,又不协,再改为“明”字,始协。此非审于阴阳者乎?又“深”为闭口音,“幽”为敛唇音,“明”为穿鼻音,消息亦别。
古人原词用入声韵,效其词者仍宜用入;余则否。至如句中用入,解人慎之。
词家辨句兼辨读。读在句中,如《楚辞·九歌》每句中间皆有“兮”字,“兮”者无辞而有声,即其读也。更以古乐府观之,篇终有声,如《临高台》之“收中吾”是也;句下有声,如《有所思》之“妃呼豨”是也。何独于句中之声而疑之?
词句中用双声叠韵之字,自两字之外,不可多用。惟犯叠韵者少,犯双声者多。盖同一双声,而开口、齐齿、合口、撮口,呼法不同,便易忘其为双声也。解人正须于不同而同者,去其隐疾。且不惟双声也,凡喉、舌、齿、牙、唇五音,俱忌单从一音连下多字。
十二律与后世各宫调异名而同实。如在黄钟,则正黄钟为宫,大石调为商,以至般涉调为羽;在大吕,则高宫为宫,高大石调为商,高般涉调为羽;《词源》所列,既明且备矣。
词固必期合律,然《雅》《颂》合律,“桑间”、“濮上”亦未尝不合律也。“律和声”,本于“诗言志”,可为专讲律者进一格焉。
昔人词咏古咏物,隐然只是咏怀,盖其中有我在也。然人亦孰不有我?惟“耿吾得此中正”者尚耳。
词深于兴,则觉事异而情同,事浅而情深。故没要紧语正是极要紧语,乱道语正是极不乱道语。固知“吹皱一池春水,干卿甚事”,原是戏言。
邻人之笛,怀旧者感之;斜谷之铃,溺爱者悲之。东坡《水龙吟·和章质夫咏杨花》云:“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亦同此意。
东坡《水龙吟》起云:“似花还似非花”,此句可作全词评语,盖不离不即也。时有举史梅溪《双双燕·咏燕》、姜白石《齐天乐·赋蟋蟀》令作评语者,亦曰“似花还似非花。”
词中用事,贵无事障。晦也,肤也,多也,板也,此类皆障也。姜白石词用事入妙,其要诀所在,可于其《诗说》见之,曰:“僻事实用,熟事虚用”,“学有余而约以用之,善用事者也;乍叙事而间以理言,得活法者也。”
词有点有染。柳耆卿《雨淋铃》云:“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上二句点出离别冷落,“今宵”二句乃就上二句意染之。点梁之间,不得有他语相隔,隔则警句亦成死灰矣。
词有尚风,有尚骨。欧公《朝中措》云:“手种堂前杨柳,别来几度春风。”东坡《雨中花慢》云:“高会聊追短景,清商不假余妍。”孰风孰骨可辨。
王敬美论诗云:“河下舆隶,须驱遣,另换正身。”胡明仲称眉山苏氏词“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乎尘埃之表。”此殆所谓“正身”者耶?
诗有西江、西昆两派,惟词亦然。戴石屏《望江南》云:“谁解学西昆”,是学西江派人语,吴梦窗一流当不喜闻。
词之为物,色、香、味宜无所不具。以色论之,有借色,有真色。借色每为俗情所艳,不知必先将借色洗尽,而后真色见也。
昔人论词要“如娇女步春。”余谓更当有以益之,曰:如异军特起,如天际真人。
词尚清空妥溜,昔人已言之矣。惟须妥溜中有奇创,清空中有沈厚,才见本领。
词要恰好,粗不得,纤不得,硬不得,软不得。不然,非伧父即儿女矣。
黄鲁直跋东坡《卜算子》“缺月挂疏桐”一阕云:“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余案词之大要,不外厚而清。厚,包诸所有;清,空诸所有也。
词淡语要有味,壮语要有韵,秀语要有骨。
词要清新,切忌拾古人牙慧。盖在古人为清新者,袭之即腐烂也。拾得珠玉,化为灰尘,岂不重可鄙笑!
描头画角,是词之低品。盖词有全体,宜无失其全;词有内蕴,宜无失其蕴。
词之妙,莫妙于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如寄深于浅,寄厚于轻,寄劲于婉,寄直于曲,寄实于虚,寄正于余,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