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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乐歌古以诗,近代以词。如《关雎》《鹿鸣》,皆声出于言也,词则言出于声矣。故词,声学也。
《说文》解“词”字曰:“意内而言外也。”徐锴《通论》曰:“音内而言外,在音之内,在言之外也。”故知词也者,言有尽而音意无穷也。
词有创调、倚声,本诸倡和。倡和莫先于虞廷,观“乃歌曰”以下三句调,即“乃赓载歌”及“又歌”之调所出也。《风》《雅》篇必数章,后章亦多用前调。其或前后小异者,殆犹词同调之又一体耳。
词导源于古诗,故亦兼具六义。六义之取,各有所当,不得以一时一境尽之。乐中正为雅,多哇为郑。词,乐章也,雅郑不辨,更何论焉?
梁武帝《江南弄》,陶宏景《寒夜怨》,陆琼《饮酒乐》,徐孝穆《长相思》,皆具词体而堂庑未大。至太白《菩萨蛮》之繁情促节,《忆秦娥》之长吟远慕,遂使前此诸家悉归环内。
太白《菩萨蛮》《忆秦娥》两阕,足抵少陵《秋兴八首》。想其情境,殆作于明皇西幸后乎?
张志和《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一阕,风流千古。东坡尝以其成句用入《鹧鸪天》,又用于《浣溪沙》,然其所足成之句,犹未若原词之妙通造化也。黄山谷亦尝以其词增为《浣溪沙》,且诵之有矜色焉。
太白《菩萨蛮》《忆秦娥》,张志和《渔歌子》,两家一忧一乐,归趣难名,或灵均《思美人》《哀郢》、庄叟“濠上”近之耳。
温飞卿词精妙绝人,然类不出乎绮怨。韦端已、冯正中诸家词,留连光景,惆怅自怜,盖亦易飘飏于风雨者。若第论其吐属之美,又何加焉!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
宋子京词是宋初体,张子野始创瘦硬之体,虽以佳句互相称美,其实趣尚不同。
王半山词瘦削雅素,一洗五代旧习,惟未能涉乐必笑,言哀已叹,故深情之士不无间然。
柳耆卿词,昔人比之杜诗,为其实说无表德也。余谓此论其体则然,若论其旨,少陵恐不许之。
耆卿词细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善于叙事,有过前人。惟绮罗香泽之态所在多有,故觉风期未上耳。
东坡词颇似老杜诗,以其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也。若其豪放之致,则时与太白为近。
太白《忆秦娥》声情悲壮,晚唐、五代惟趋婉丽,至东坡始能复古。后世论词者或转以东坡为变调,不知晚唐、五代乃变调也。
东坡《定风波》云:“尚馀孤瘦雪霜姿。”《荷花媚》云:“天然地别是风流标格。”“雪霜姿”、“风流标格”,学坡词者便可从此领取。
东坡《与鲜于子骏书》云:“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成一家。”一似欲为耆卿之词而不能者。然坡尝讥秦少游《满庭芳》词学柳七句法,则意可知矣。
东坡词具神仙出世之姿,方外白玉蟾诸家,惜未诣此。
黄山谷词用意深至,自非小才所能办。惟故以生字俚语侮弄世俗,若为金元曲家滥觞。
少游词有小晏之妍,其幽趣则过之。梅圣俞《苏幕遮》云:“落尽梅花春又了,满地斜阳,翠色和烟老。”此一种似为少游开先。
秦少游词得《花间》《尊前》遗韵,却能自出清新。东坡词雄姿逸气,高轶古人,且称少游为词手。山谷倾倒于少游《千秋岁》词“落红万点愁如海”之句,至不敢和。要其他词之妙,似此者岂少哉!
少游《水龙吟》“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东坡讥之云:“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语极解颐。其子湛作《卜算子》云:“极目烟中百尺楼,人在楼中否?”言外无尽,似胜乃翁,未识东坡见之云何?
叔原贵异,方回赡逸,耆卿细贴,少游清远。四家词趣各别,惟尚婉则同耳。
东坡词在当时鲜与同调,不独秦七、黄九别成两派也。晁无咎坦易之怀,磊落之气,差堪骖靳。然悬崖撒手处,无咎莫能追蹑矣。
无咎词堂庑颇大。人知辛稼轩《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一阕,为后来名家所竞效,其实辛词所本,即无咎《摸鱼儿》“买陂塘旋栽杨柳”之波澜也。
周美成词,或称其无美不备。余谓论词莫先于品。美成词信富艳精工,只是当不得个“贞”字,是以士大夫不肯学之。学之则不知终日意萦何处矣。
周美成律最精审,史邦卿句最警炼,然未得为君子之词者,周旨荡而史意贪也。
辛稼轩风节建竖,卓绝一时,惜每有成功辄为议者所沮。观其《踏莎行·和赵兴国》有云:“吾道悠悠,忧心悄悄”,其志与遇概可知矣。《宋史》本传称其“雅善长短句,悲壮激烈”,又称“谢校勘过其墓旁,有疾声大呼于堂上,若鸣其不平。”然则其长短句之作,固莫非假之鸣者哉?
稼轩词龙腾虎掷,任古书中理语、瘦语,一经运用,便得风流,天姿是何敻异!
苏、辛皆至情至性人,故其词潇洒卓荦,悉出于温柔敦厚。世或以粗犷托苏、辛,固宜有视苏、辛为别调者哉!
张玉田盛称白石而不甚许稼轩,耳食者遂于两家有轩轾意。不知稼轩之体,白石尝效之矣。集中如《永遇乐》《汉宫春》诸阕,均次稼轩韵,其吐属气味,皆若秘响相通,何后人过分门户耶?
白石才子之词,稼轩豪杰之词,才子、豪杰,各从其类爱之。强论得失,皆偏辞也。
姜白石词,幽韵冷香,令人挹之无尽。拟诸形容,在乐则琴,在花则梅也。
词家称白石曰“白石老仙。”或问毕竟与何仙相似?曰:藐姑冰雪,盖为近之。
陈同甫与稼轩为友,其人才相若,词亦相似。同甫《贺新郎·寄幼安见怀韵》云:“树犹如此堪重别。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但莫使伯牙弦绝。”其《酬幼安再用韵见寄》云:“斩新换出旌麾别。把当时,一桩大义,拆开收合。据地一呼吾往矣,万里摇肢动骨。这话把只成痴绝。”《怀幼安用前韵》云:“男儿何用伤离别?况古来,几番际会,风从云合。千里情亲长晤对,妙体本心次骨。卧百尺高楼斗绝。”观此则两公之气谊怀抱,俱可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