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岑其身出场之后,这一觉睡得十分酣足,及至醒来,却好同伴的都回来了,都是兴高采烈,就各处去游玩了一回。回来大家讲定,在省城等榜。岑其身怕的川资不敷,不敢答应,就有两个答应不取他的房饭,一定要陪在省里,贪图热闹。其身也只得随遇而安,从此东游西荡。空下来,便把场作互相传观,这个赞那个是“金声掷地”,那个赞这个是“珠光烛天”,如是者又过好几天,却到了九月初十放榜的日期。
这写榜的规矩,是关了门在里面写的。主考监临坐在上面居中,房官分左右两边而坐。每拆一卷,先用一个黄条子写了姓名、籍贯、名次,送给监临主考着过,再送到各房宫看过,方才交到填榜的去处照写好了,便把这个条子往桌子底下一丢。桌子底下伏的人早已检在手里,走到龙门口,打了暗号,由门缝里送了出去。那些同伙在外的接到了,便纷纷去投送报喜。所以放榜头一天,里面写一名,外面就报一名,等不到榜出来,外边已是传扬都遍了。
岑其身寓里各同学朋友,打这一天便不许家人们出去,因为要想在家里静等。大家商议好了,就买了些酒菜,慢慢地在家饮酒等榜。虽然心上都是热刺刺地,确都装出镇静的样子。一直等到日落西山,还是杳无信息,就有几位不自在了。不是说头痛,便是说肚胀,托故去歪在床上叹气。在坐的人,就也渐渐的后劲不如前劲了。
约摸也有上灯的时候,忽然门外喊了进来道:“伍老爷中了。”这时候伍老爷还在桌子上,正夹了一块鸭子要吃,听见说他中了,不禁心花怒放,却故意做出平常的神气,慢慢的道:“也好,也好。”就有人向他恭喜,他却忘其所以,也不回礼,便把筷子上的鸭子往人家嘴里直送,或是往人家耳朵里直塞。大家看见他欢喜的没有主意,便也不来招揽他。
不多一刻,又报说是“陆老爷中了。”陆老爷早已推说肚子痛躲在一旁,后来又被伍老爷一报,更是没了主意,已先在旁边恭桶上出恭,却并出不下来。坐的时候一大,却正有一个屎橛子拖了出来,一听见说是他中了,一跳就起,裤子也没提,拖在地下。因为陆老爷走得猛了,早已绊了一个跟头跌倒在地,那背后屎橛子还在那里翘然而立。大家不由得哄然大笑,也循例的道了喜。陆老爷定了定心,才重复去整治好了过来,对大家说话。大家还是说笑他,他也有意无意的道;“不是这个讲究,我因为干结了,想要快点好,早道进点风去活动活动就好了。”岑其身道:“我明白了,这风一定是肚风。这个风颇不容易有,只晓得到底进去没有?”
大家又笑,又回头来找伍老爷,问他夹着鸭子为什么往人家耳朵里乱送?伍老爷道:“不是,不是,我是要腾出嘴来说话。不送掉这块鸭子,岂不要堵了嘴呢。”话言未了,又报“戚老爷中了。”这戚老爷果然来的镇定,脸上也没有一点别致神气。大家正在那里佩服戚老爷还是那付神情,岑其身道:“不要慌,还早哩,现在才报到五十三名,还有一大半呢。我们今天一夜不睡,还要等五经魁呢。”
说话之间,已不知戚老爷到那里去了。岑其身便去找他,找到大门口,并未看见,只得回来。园子里有一棵大槐树,仿佛有个三尺高的东西在那里,赶紧过去一看,原来就是威老爷。一个人藏在树背后发笑,笑得眼泪鼻涕都出来,弯着腰,想是揉肚子呢。岑其身不觉大笑,屋里的人早已跟了出来。戚老爷却是一笑不可收拾,赶紧想板过脸来,无奈五官都不听差遣。只觉得一种快乐的滋味,从心上直涌到睑上,喉咙里便不知不觉的笑了出来。看见大众来看,他很有点不好意思,好容易收束住了,抖抖衣裳,仍回到大家房里入座。就从这位戚老爷报过之后,早是音信俱无。
一直等到天亮,榜也发了,大家也毫无想头。中的自然是手舞足蹈,不中的自然是咨嗟叹息,这也不在话下。过得一日,中的还要拜老师,赴鹿鸣宴,很有几天忙。不中的便收拾行李,急急动身。岑其身尤其是归心如箭,无精打来的上了路,不多见日已到了家,大家各自往各家去。
岑其身一直到得自己门口,忽然看见一班和尚,穿了袈裟在那里合十膜拜,心里大惊,走进大门,早已看见儿子阿宝穿麻戴孝,不觉心里一跳,觉得一股凄惨从脚跟底下直透到眼睛里来,眼泪已是不由自主没了下来。阿宝早已看见,喊道:“爹回来了。”岑其身急到自己房门口,只见灵幡高挂,只“哎唷”了一声,也不间因由,便抢到灵帏里抚棺一恸。
正在那个档里,大奶奶已晓得了,便同了萧姑奶奶走过来,假意劝了一回。岑其身先谢过嫂子的照拂儿女,方才问起病由。萧姑奶奶道:“说也可怜,二嫂子犯了乌痧胀死的。那时大嫂子急得没法子,各处求神许愿,请医生、拜菩萨,只没有用。最可怜是两个侄男女,只闪得一无依靠,实在伤心。”岑其身看见儿子阿宝,一看虽然是穿了一身重孝,鞋子已是没有底了,身上披了白衣裳,里面的衣裳也不晓得有没有?岁其身又忙问道:“还有一个呢?”萧姑奶奶道:“因为他住不惯,所以送到他外婆家去,听说养得到很好。”
岑其身又问:“这一切费用都向那个借贷的?”萧姑奶奶道:“那个肯借贷?亦就是你二哥的存款,我们替你省俭着用。不过我们商议,二嫂子在日也没有享过一天福,现在又是这样死了,这是他生平末了一件事,就算是他面上多化几个,也是应分。况且二哥以后飞黄腾达,也不干二嫂子的事,所以我们斟酌着,替二嫂子多念几天经,多放几天焰口。一者看看人的心,二者叫二嫂子的娘家也觉得好看,三则也还是称家有无的办法。总共如何用法,统共开了一笔清折,等二哥哥安歇一半天,我们就交过来罢。”
牛氏早又接口道:“自那日出事之后,我是没有主意。妹妹回来才说,二嫂子为人是极好,如今短命死了。他到了我们家里,也没过一天快活日子,如今就是这一回了,总要给他风光点好。这才去招呼来这些和尚,替我摆个四十九天的道场。今天刚刚是第四十八天了,明天就圆满。恰好二弟回来了。”岑其身大惊道:“这四十九天道场要多少钱呢?”牛氏道:“我也不晓得,总之笔笔有帐,都是姑奶奶开的,二弟只要看帐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反正是死人面上,难道还想在这里头赚钱么?”
岑其身道;“不是这话,我是没有钱用,丧事虽要办,也还要称家有无。若单图死的好看,活的又怎样过呢?”牛氏道:“男子汉大丈夫,再别说这钱的事。况且,像二弟这个人在外头去混,还怕弄不到钱?就是拉点亏空,又算什么。只是二弟将来无论发了多少财,也只好同新弟妇去快活,再不能够顾到他哩。就算是二弟情分厚,也不过拜上几天仟,烧化钱纸,那样九牛一毛的办法,二奶奶还要生气哩。我想,二弟今年虽是没中举,这是早晚总要中的。中了举,中了进土,会上去点了翰林,自然就不愁没钱用了,这几个钱又怎样呢?”岑其身道:“看我这样,怕没这福分。”牛氏道:“别这样说,一路辛苦了,且歇息一回,我们再过来谈罢。”
这事两个人一吹一打,走过自己房里,便去把帐结了。一并结余三十二吊一百四十三文,便连钱连帐通通送了过来。岑其身大略看了看,大半都是五虚六耗,但是关得着嫂子妹子,也不便多说。这时候人财两空,坐在帐子里,盘算了一夜,不曾合眼。
第31章僧命误煞功名 机械存心变生骨肉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