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台进客回来,打算不出主意来。巴县是久已挂牌的了,要叫他不去,这笔银子就得还他。还他到也有限,但是如何还他法呢?要说是叫他去罢,这李子亭同骆青相是做定了对头,万一他回到京城里放点火,弄出事来,那可真似他说的话,还是保全四川总督的禄位好,还是这三千银子好?一时委决不下。后来,想了一个主意出来,就作准把巴县这个缺改委黄伯旦,骆青相暂留他在省里。又叫人去对他说,是李子亭同他过不去,只等李子亭动身后,另外还他一个好去处。
骆青相也不敢说别的,只得答应了,在省城静候着,却是一腔懊恼。到得第二日,黄伯里的牌挂了出来。这李子亭同黄伯且并没交情,只不过一句口头话,制台却要应酬李子亭的面子,又算是照例轮委。这便是黄伯旦移天换日的手段,又较骆青相高了几倍了。
骆青相托人四下里一打听,才晓得是李子亭保举的,便恨的他咬牙切齿,满肚皮打算拿他点露马脚的地方,难为他一回。无奈黄伯旦更鬼,挂牌之后激无其事,也并未来见李子亭,不过照例去上衙门拜客。
却说黄伯旦的太太伊氏,在省城却也苦了多年,听见老爷挂了牌,却也欢喜。等到黄伯旦忙过了,便来同他闲谈,说是:“再想不到,就会委了缺。”又道:“这个缺早已委了人,如何又会改委呢?这真是好运气了。”黄伯旦笑道:“你们到底是女人家,一点见识没有,这事是全亏本事,那里有什么运气不运气?说句老实话,像我这样手段,不是发虚的话,四川省里可实在没有第二个。我是昨天上院,把制台大人教训了一顿,他见我说的有理,也没得话说了,他先就软了下来,又朝我赔了许多的话。这个真是从前人说的一句话,无论什么人,抬不过个理去。”
太太道:“我不信这样人山人海的去处,连你这样才具都没一个?”黄伯旦道:“真的,你看那些戴顶子拖翎子,也是一样的官,要讲起办事,那可差得远了。我不是说现成话,前任制台要是听我的话,还不至开缺哩。”太太道:“才具不才具也不管他,听说这个缺还好,我也苦够了,你到了任,每日要给我一百吊钱。”黄伯旦笑道:“那里有许多钱,一天给你一吊钱罢。”太太道:“那不成。”黄伯旦道:“你先别同我争钱,你赶紧收拾东西,好去到任。”太太道:“有什么收拾,四只皮箱,三个是空的。此外的破瓶破罐子,还有几个大钱。”黄伯旦道:“我是要先去借一笔钱,把些当都赎了来。你只把箱子收拾干净,预备着放衣裳罢。”
正说着,忽然家人来说,骆大老爷来拜。黄伯旦想不见他,继而一想不好,就见见他又何妨?就招呼请进来。骆青相充道过喜,便道:“兄弟空欢喜了一场,乃是为老哥做先声。”黄伯旦道:“这件事是觉着有点奇怪,牌示说是老哥这面另有要紧差委,或者更有好事也未可知。”骆青相道:“什么好事不好事,不过一句空话罢哩。”黄伯旦道:“万万不能,必有借重,尽管放心。”骆青相道:“就算是有好事,兄弟这样的才干,还会办什么事?不过瞎忙罢了。只怪兄弟眼睛不亮,拿着人家同亲兄弟一样,人家就拿着我当顽要。你道我如何咽得下去这口气?”
黄伯旦晓得他要说到本题上来,只得推开道:“兄弟不日就要动身,不晓得老哥还有什么吩咐?”骆青相道;“岂敢,岂敢!兄弟与这巴县是水米无交,就算是有事,也只好自己去做的了。到是杨老师,听说今年要做五十岁生日,不知道可有公分?”黄伯旦道:“不晓得。其实,我此次得缺,与杨老师无干。”骆青相道:“老哥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黄伯旦道:“言重,言重。我也想送他点银子,但他也是现任,也不在乎此,随后再说可也。我还要同老哥说一句话,兄弟一两天就要动身,老哥若是有了好信息,务必给一个信,种得早日欢喜。”骆青相道:“是了,是了。”遂即辞别。
回到家里,通盘仔细一想,再把他听见别人打听来的话,参观互证,觉得其中总还有点道理。李子亭同他水米无交,怎样就会保举他呢?忽然想起,制台的巡捕段承恩是自己相好,便去切实托他探听。段承恩同黄伯旦也是相好,只因为黄伯旦近日趾高气扬,心里有点愤愤,遂答应了骆青相的话。骆青相又写两封信,一封是给杨愕,一封是给冯老太爷。
不多两日,杨愕的回信来,说是这其中一定有人播弄,务要探听明白,群起攻之,方是正办。万万不可忍气受亏,以致以后越发不妥当了等话。骆青相正在猜度,段承思也来了,便把黄伯旦如何拜李子亭,李子亭不见面。以后李子亭回拜,他便请进去谈了多时,又怎样的自己冒充正派人,李子亭见制台如何说法,又说李子亭是从黄伯旦挂牌之后,有一张名片到院上,说是道谢的话,源源本本打听个彻底明白,一齐告诉了骆青相。
骆青相真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老大气喘了一回,方才同段承恩商议,要报这个仇的话。又招呼摆出几件酒菜来,留殷承恩吃饭,商议了许多法子,段承恩道:“这件事,只可还是去请教杨老师,他必有无上妙策。”骆青相听见这句话,亦就恍然大悟。当日酒散,骆青耗便请了几天假,一直去找杨愕,把前后的事诉了一遍。杨愕也是生气,拿手指头持着胡子,细细的出神一回,方才说道:“我就做件刻薄事罢,你不要问,等我来替你报这个仇。总而言之,他也不要想在巴县拾一个钱。”骆青相听了,心中大喜,也就不便再问下去。住了几天,一直回省,按下不提。
却说黄伯旦是湖北人,家眷住在安陆府城外,离城也有三四里路。他年纪本轻,父母双全,因为儿子不很孝顺,便住在家里,一直未曾出来。此次,听他署了缺,虽然欢喜,也只是平平而已。他的家里的事,杨愕是一概晓得的。黄伯旦还有一位兄弟,名叫季拔,同伯旦也不合式,只住在家里侍奉父母。黄伯旦到了任,行查收告,正在十分闹热的时候,忽然,接到安陆府打来的一个电报。拆开一看,是“父于十一日病故,拔泣叩”几个字。
伯旦心里大吃一惊,急的直跳起了。忽然心里一动,又复坐下,仔细盘算了一回。暗道:“人家三千头弄来的,我不费一个钱,只凭着自己的聪明才力弄到手。如今是一碗饭已要拿起筷子来吃了,就这样凭空端了去,天下似乎没有这样的笨人。但是电报的事,局里一定有底子的,他若是在外头说开了,传到上司耳朵里,岂不是个匿丧不报呢?我总不使我们中国人从前定的礼,真正不好,像这样牵制的事实在多。”又想:“我这位老太爷,他真不晓得怎样不见机,早不死,晚不死,单等我得法才死,可真是受他的害不浅。我记得从前浙江有一位候补知府某人,他见他儿子飞黄腾达的起来,就想到自己百年之后,儿子要丁忧的,必定要耽误了儿子的正经事业,屡屡的放在嘴上,说个不了,又想不出法子来,后来到底改为承继出去。虽说是本生也要丁忧,到底只要一年了。这才是能体贴儿子的好老子。想我这老子,真不凑巧,这便怎么办呢?我在省里置办东西,应酬朋友,也费了好些。要就这样下来,岂不倒弄成一身亏空?”
自己在房里咕聊了一回,把桌子拍了一下道:“没法子,只好这样办罢!”便招呼跟班的,请了舅老爷来,同他说了详细。又叫他去对电报局里说,不要声张,情愿送他五十块钱。如果已经说了出去,就叫他再补一张报来,说是第二电,又还阳了。又叮嘱了多少话,舅老爷便去办理。黄伯旦把一团高兴的心送到东洋外国去了,还是提心吊胆坐在签押房里老等。
等了老大一回,舅老爷回来摇着头道:“不成功。”黄伯旦道:“怎样不成功?”舅老爷道:“电报局是大张狮口,先说了多少官话,是万万不能通融。后来才说到正文,据他的意思,说这巴县的好处,全在下半年,他只得五十块钱,未免太不值得了。况且,这是安陆的电报发过来的,将来结起总帐来,他们便是作弊。关乎他终身的饭碗,万万不能通融。况且昨天的电报,外间已都是晓得了,做鬼不得。后来,说到舌敝唇焦,才有点活动。他开口是一千银子,还要现交。我替他援磨到多时,才说妥了六百两银子。如果这边答应,先送银子过去。他这个假电报,明天送来。”
黄伯旦听见说局里肯这样办,六百两银子到也不甚在意,便笑着道:“我还道怎样的不成功,原来是银子的事,我作准答应了六百就是了。不过要替我做得干净些,你快再走一趟罢。”舅老爷答应着便又去捣鬼。
第28章 覆雨翻云心思刻毒 偷天换日手段高强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