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诗之后尚有絶命辞。甚长、不录。纸后作篆书十字云、
阳明已入水、沈玉、殷计报。
二较本不通文理。但见先生手不停挥、相顾惊叹以为天才。先生且写且吟、四人互相酬劝、各各酩酊。将及夜半。云月朦胧、二较带着酒兴、逼先生投水。先生先向二较谢其全尸之德、然后径造江岸。回顾沈、殷二人曰:
“必报我家、必报我家。”
言讫从沙泥中歩下江来。二较一来多了几分酒、二来江滩潮湿不便相从。乃立岸上、远而望之。似闻有物堕水之声。谓先生已投江矣。一响之后寂然无声。立了多时、放心不下。遂歩歩挣下滩来。见滩上脱有云履一双。又有纱巾浮于水面曰:
“王主事果死矣。欲取二物以去。”
沈玉曰:
“留一物在、使来早行人人见之、知王公堕水。传说至京都、亦可作汝等证见也。”
二较曰:
“言之有理。”
遂弃履、只捞纱巾带去、各自分别。
至是夜、苍头回胜果寺、不见先生。问之主僧亦云、
“不知。”
乃连夜提了行灯、各处去(找)寻了一回。不见一些影响。其年丁卯乃是郷试之年、先生之弟守文在省应试。仆人往报守文。守文言于官、命公差押本寺僧四出寻访。恰遇沈、殷二人亦来寻守文报信。守文接了絶命词及二诗、认得果其兄亲笔、痛哭了一场。未几又有人拾得江邉二履报官。官以履付守文。众人轰传以为先生眞溺死矣。守文送信家中。合家惊惨自不必说。
龙山公遣人到江邉遗履之处、命渔舟捞尸。数日无所得。门人闻者无不悼惜。惟徐爱言:
“先生必不死。”
曰:
“天生阳明、倡千古之絶学。岂如是而已耶。”
却说先生果然不曾投水。他算定江滩是个絶地没处走脱。二较必然放心。他有酒之人、怎走得这软滩。以此独歩下来、脱下双履、留做证见、又将纱巾抛弃水面、却取石块向江心拗去。黄昏之后、远观不甚分明。但闻扑通声响、不知眞假。便认做了事。不但二较不知、连沈玉、殷计、亦不知其未死也。
先生却沿江滩而去、度其已远、藏身于岸坎之下。次日趂个小船。船子怜其无履、以草履赠之。七日之后、已达江西广信府。行至铅山县。其夜复搭一船。一日夜到一个去处。登岸问之、乃是福建北界矣。舟行之速、疑亦非人力所及。巡海兵船见先生状貌不似商贾、疑而拘之。先生曰:
“我乃兵部主事王守仁也。因得罪朝廷受廷杖、贬为贵州龙场驿驿丞。自念罪重。欲自引决、投身于钱塘江中、遇一异物。鱼头人身、自称巡江使者、言奉龙王之命前来相迎。我随至龙宫。龙王降阶迎接。言我异日前程尚远、命不当死、以酒食相待。即遣前使者送我出江、仓卒之中附一舟至此。送我登岸、舟亦不见矣。不知此处离钱塘有多少程途。我自江中至此。才一日夜耳。”
兵士异其言:亦以酒食款之、即驰一人往报有司。
先生恐事渉官府、不能脱身、捉空潜遁、从山径无人之处、狂奔三十余里、至一古寺。天已昏黒、乃叩寺投宿。寺僧设有禁约、不留夜客歇宿。寺傍有野庙乆癈。虎穴其中。行客不知、误宿此庙、遭虎所啖。次早寺僧取其行囊、自利以为常事。先生既不得入寺。乃就宿野庙之中。饥疲已甚。于神案下熟寝。夜半羣虎遶庙环行、大吼。无敢入者。
天明寂然。寺僧闻虎声、以为夜来借宿之客、已厌虎腹。相与入庙、欲简其囊。先生梦尚未醒。僧疑为死人、以杖微击其足。先生蹷然而起。僧大惊曰:
“公非常人也。不然岂有入虎穴而不伤者乎。”
先生茫然不知。问、
“虎穴安在。”
僧答曰:
“即此神座下是矣。”
僧心中惊异、反邀先生过寺朝餐。
餐毕、先生偶至殿后。先有一老道者打坐。见先生来即起相讶曰:
“贵人还识无为道者否。”
先生视之、乃铁柱宫所见之道者、容貌俨然如昨。不差毫髪。道者曰:
“前约二十年后相见于海上。不欺公也。”
先生甚喜。如他郷遇故知矣。
因与对坐、问曰:
“我今与逆瑾为难、幸脱余生。将隐姓潜名、为避世之计。不知何处可以兼容。望乞指教。”道者曰:
“汝不有亲在乎。万一有人言汝不死、逆瑾怒逮尔父。诬以北走胡、南走越。何以自明。汝进退两无据矣。”
因出一书示先生。乃预写就者。诗曰:
二十年前已识君
今来消息我先闻
君将性命轻毫髪
谁把纲常重一分
寰海已知夸令德
皇天终不丧斯文
英雄自古多磨折
好拂青萍建大勲
先生服其言:且感其意。乃决意赴谪。索笔题一絶于殿壁。诗曰:
险夷原不滞胸中
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
月明飞锡下天风
先生辞道者欲行。道者曰:
“吾知汝行资困矣。”
乃于囊中出银一锭为赠。先生得此盘纒、乃从间道游武夷山、出铅山、过上饶、复晤娄一斋。
一斋大惊曰:
“先闻汝溺于江。后又傅有神人相救。正未知虚实。今日得相遇、乃是斯文有幸。”
先生曰:
“某幸而不死。将往谪所。但恨未及一见老父之面。恐彼忧疑成病。以此介介耳。”
娄公曰:
“逆瑾迁怒于尊大人、已改官南京宗伯矣。此去归途便道可一见也。”
先生大喜。娄公留先生一宿、助以路费数金。
先生径往南京、省觐龙山公。父子相见出自意外。如枯木再花。不胜之喜、居数日不敢乆留。即辞往贵州、赴龙场驿驿丞之任。携有仆从三人。始成行李模样。
龙场地在贵州之西北。宣慰司所属。万山丛棘中、蛇虺成堆、魍魉昼见、瘴疠蛊毒、苦不可言。夷人语言:又皆鴂舌难辩。居无宫室、惟累土为窟、寝息其中而巳。夷俗尊事蛊神、有土中人至、往往杀之以祀神、谓之祈福。
先生初至。夷人欲谋杀先生、卜之于神不吉。夜梦神人告曰:
“此中土圣贤也。汝辈当小心敬事听其教训。”
一夕而同梦者数人。明旦转相告语。
于是有中土往年亡命之徒能通夷语者、夷人央之通语于先生、日贡食物。亲近欢爱如骨肉。先生乃教之范木为墼(音激)、架木为梁、刈草为葢、建立屋宇。人皆效之。于是一方有栖息之所。夷人又以先生所居湫隘卑湿、别为之伐木构室、寛大其制。于是有寅宾堂、何陋轩、君子亭、玩易窝。统名曰龙冈书院。翳之以桧竹、莳之以卉药。
先生日夕吟讽其中、渐与夷语相习。乃教之以礼义孝悌、亦多有他处夷人特来听讲。先生息心开导略无倦怠之色。
乆之得家信。言逆瑾闻先生不死、且闻父子相会于南都、益大恚忌、矫旨勒龙山公致仕还郷。先生曰:
“瑾怒尚未解也。得失荣辱、皆可付于度外。惟生死一念、自省未能超脱。”
乃于居后凿石为椁、昼夜端坐其中。胷中洒然、若将终身夷狄患难倶忘之矣。
仆人不堪其忧、毎毎患病。先生辄寛解之、又或歌诗制曲、相与谐笑、以适其意。因思设使古圣人当此、必有进于此者。吾今终未能免排遣二字、吾于格致工夫未到也。
忽一夕梦谒孟夫子。孟夫子下阶迎之。先生鞠躬请教。孟夫子为讲良知一章。千言万语指证亲切、梦中不觉叫呼。仆从伴睡者倶惊醒。
自是胷中始豁然大悟。叹曰:
“圣贤左右逢源、只取用此良知二字。所谓格物、格此者也。所谓致知、致此者也。不思而得、得甚么。不勉而中、中甚么。总不出此良知而已。惟其为良知。所以得不繇思、中不繇勉。若舎本性自然之知、而纷逐于闻见、纵然想得着、做得来、亦如取水于支流、终未达于江海。不过一事一物之知、而非原原本本之知。试之变化、终有窒碍。不繇我做主。必如孔子从心不踰矩、方是良知满用。故曰:无入而不自得焉。如是又何有穷通荣辱死生之见、得以参其间哉。”
第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