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王阳明靖乱录>第4章
先生曰:
“汝何处人。离家几年了。”
僧答曰:
“某河南人。离家十余年矣。”
先生曰:
“汝家中亲族还有何人。”
僧答曰:
“止有一老母。未知存亡。”
先生曰:
“还起念否。”
僧答曰:
“不能不起念也。”
先生曰:
“汝既不能不起念、虽终日不言:心中已自说着。终日不视、心中自看着了。”
僧猛省合掌曰:
“檀越妙论更望开示。”
先生曰:
“父母天性、岂能断灭。你不能不起念、便是眞性发现。虽终日呆坐、徒乱心曲。俗语云、爹娘便是灵山佛。不敬爹娘、敬甚人。”
言未毕、僧不觉大哭起来曰:
“檀越说得极是。小僧明早便归家省吾老母。”
次日先生再往访之。寺僧曰:
“已五鼓负担还郷矣。”
先生曰:
“人性本善、于此僧可验也。”
于是益潜心圣贤之学。
读朱考亭语录反复玩味。又读其上宋光宗疏、有曰:
“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
掩巻叹曰:
“循序致精渐渍洽浃、使物理与吾心混合无间、方是圣贤得手处。”
于是从事于格物致知、毎举一事、旁喩曲晓、必穷究其归、至于尽处。
弘治十七年甲子、山东巡按御史陆偁、重先生之名、遗使致聘、迎主本省郷试。先生应聘而往、得穆孔晖为解元。后为名臣。是省全录、皆出先生之手。
其年九月改兵部武选司主事。先生往京都赴任。谓学者溺于词章记诵之末、不知身心之学为何等。于是首倡讲学之事。闻者兴起。于是从学者众。先生俨然以师道自任。同辈多有议其好名者。惟翰林学士湛甘泉(讳若水)深契之、一见定交、终日相与谈论。号为莫逆。
弘治十八年孝宗皇帝宴驾。武宗皇帝初即位。宠任阉人刘瑾等八人。号为八党。那八人、
刘瑾谷大用马永成张永魏彬罗祥丘聚高凤
这八人自幼随侍武宗皇帝、在于东宫游戏、因而用事。刘瑾尤得主心。阁老刘健与台諌合谋去之、机不早断。以致漏泄。刘瑾与其党、泣诉于上前。武宗皇帝听其言:反使刘瑾掌司礼监。斥逐刘健杀忠直内臣王岳。繇是权独归瑾、票拟任意。公卿侧目。
正德元年、南京科道官戴铣、薄彦徽等、上疏言。皇上新政宜亲君子远小人。不宜轻斥大臣。任用阉寺。刘瑾票旨、铣等出言狂妄纽解来京勘问。
先生目击时事、满怀忠愤抗疏救之。略曰:
“臣闻、君仁则臣直。今铣等、以言为责。其言如善、自宜嘉纳。即其未善、亦宜包容以开忠谠之路。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在陛下不过少事惩创、非有意怒絶之也。下民无知妄生疑惧。臣窃惜之。自是而后虽有上关宗社安危之事、亦将缄口不言矣。伏乞追回前旨、俾铣等仍旧供职、明圣德无我之公、作臣子敢言之气。”
疏既入触瑾怒。票旨下先生于诏狱。廷杖四十。瑾又使心腹人监杖。行杖者加力。先生几死而苏。谪贵州龙场驿驿丞。
龙山公时为礼部侍郎。在京喜曰:
“吾子得为忠臣垂名青史、吾头足矣。”
明年先生将赴龙场。瑾遣心腹人二路尾其后、伺察其言动。先生既至杭州、値夏月天暑。先生又积劳致病。乃暂息于胜果寺。妹婿徐曰仁来访。首拜门生听讲。又同郷徐爱(衍字)、蔡宗、朱节、冀元亨、蒋信、刘观时等皆来执贽问道。先生乐之。
居两月余、忽一日午后、方纳凉于廊下。苍头皆出外、有大汉二人矮帽窄衫、如官较状腰悬刀刃、口口吐北音、从外突入、谓先生曰:
“官人是王主事否。”
先生应曰:
“然。”
二较曰:
“某有言相告。”
即引出门外、挟之同行。先生问何往、二较曰:
“但前行便知。”
先生方在病中。辞以不能歩履。二较曰:
“前去亦不远、我等左右相扶可矣。”
先生不得已、任其所之。约行三里许、背后复有二人追逐而至、先生顾其面貌、颇似相熟。二人曰:
“官人识我否。我乃胜果寺邻人沈玉、殷计也。素闻官人乃当世贤者、平时不敢请见、适闻有官较挟去。恐不利于官人。特此追至看官人下落耳。”
二较色变、谓沈、殷二人曰:
“此朝廷罪人。汝等何得亲近。”
沈、殷二人曰:
“朝廷已谪其官矣。又何以加罪乎。”
二较扶先生又行。沈、殷亦从之。
天色渐黒、至江头一空室中、二较密谓沈、殷二人曰:
“吾等实奉主人刘公之命、来杀王公。汝等没相干人。可速去。不必相随也。”
沈玉曰:
“王公今之大贤。令其死于刃下、不亦惨乎。且遗尸江口、必累地方。此事决不可行。”
二较曰:
“汝言亦是。”
乃于腰间解青索一条长丈余、授先生曰:
“听尔自缢、何如。”
沈玉又曰:
“绳上死与刀下死同一惨也。”
二较大怒、各拔刀在手厉声曰:
“此事不完、我无以复命。亦必死于主人之手。”
殷计曰:
“足下不必发怒、令王公夜半自投江中而死、既令全尸、又不累地方。足下亦可以了事归报。岂不妙哉。”
二较相对低语。少顷乃收刀入鞘曰:
“如此庶几可耳。”
沈玉曰:
“王公命尽此夜。吾等且沽酒共饮、使其醉而忘。”
二较亦许之。
乃锁先生于室中。先生呼沈、殷二人曰:
“我今夕固必死。当烦一报家人收吾尸也。”
二人曰:
“欲报尊府、必得官人手笔、方可准信。”
先生曰:
“吾袖中偶有素纸、奈无笔何。”
二人曰:
“吾当于酒家借之。”
沈玉与一较同往市中沽酒、殷计与一较守先生于门外。少顷沽酒者已至、一较启门、身邉各带有椰瓢。沈玉满斟送先生、不觉涙下。先生曰:
“我得罪朝廷、死自吾分、吾不自悲。汝何必为我悲乎。”
引瓢一饮而尽。殷计亦献一瓢。先生复饮之。先生量不甚弘。辞曰:
“吾不能饮矣。既有高情。幸转进于远客。吾尚欲作家信也。”
沈玉以笔授先生。先生出纸于袖中、援笔写诗一首。诗曰:
学道无成歳月虚
天乎至此欲何如
生曾许国惭无补
死不忘亲恨有余
自信孤忠悬日月
岂论遗骨葬江鱼
百年臣子悲何极
日夜潮声泣子胥
先生吟兴未已、再作一。
敢将世道一身担
显被生刑万死甘
满腹文章宁有用
百年臣子独无惭
涓流裨海今眞见
片雪填沟旧齿谈
昔代衣冠谁上品
状元门第好奇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