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凤就去看媳妇们,示意她们说句话,给个台阶。周瑞媳妇马上说:“既然是女孩子的东西全在这里,奶奶就请到别处去吧,也让姑娘好好休息吧。”熙凤就起身告辞。探春追着问:“搜查明白了吗?如果明天再来,我就不答应了。”熙凤笑着说:“既然丫头们的东西都在这里,就不用搜了。”探春冷笑着说:“你倒是聪明。连我的包袱都打开了,还说没搜。明天就敢说我护着丫头们,不让你们搜了。你趁早说明白,如果还想搜,不妨再搜一遍。”熙凤也清楚探春的脾气,只能陪着笑承认说:“我已经连你的东西都搜查明白了。”探春又问其他人:“你们也都搜明白了吗?”周瑞媳妇等人也都赶紧陪着笑说:“都搜明白了。”
王善保媳妇本是个没多少心眼的人,她虽然也听说过探春的名声,但是以为都是应为别人没眼力、没胆量罢了,一个姑娘家哪里会这么厉害,再说她又是姨娘生的。她依仗着自恃是邢夫人的陪房,连王夫人对她另眼相看,何况别人。她还以为探春只是生气熙凤,与她们没关系呢,就想趁这个机会显摆一下,就走上去掀起探春的衣襟,嘻嘻笑着说:“连姑娘身上我都搜了,果然什么也没有。”熙凤见她这样,赶紧说:“妈妈走吧,别疯疯颠颠的了。”话音还没落下,只听“拍”的一声,王善保媳妇的脸上早挨了探春一巴掌。探春怒睁着双眼,指着她就骂:“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惹是生非。现在还了不得了。你以为我和你们姑娘那样好脾气啊,由着你们欺负她,你打错了主意!你搜查东西我不恼,你不该拿我取笑。”说着,她就自己解衣脱裙,拉着熙凤喊:“你来搜吧,省得叫奴才来翻我身上。”熙凤、平儿她们赶紧替探春整理好衣服。熙凤吆喝王善保媳妇说:“妈妈喝两口酒就疯疯颠颠起来了。前天把太太也冲撞了。快出去,不要再说什么了。”中国人喜欢用喝醉了酒,来掩饰过火的行为。她又劝探春不要生气。探春冷笑着说:“我要有一点儿气性,早一头碰死了!不然怎么能让奴才来我身上搜赃物呢了。明天一早,我先去禀报老太太和太太,然后过去给大娘赔礼,该怎么办,我都认了。”
王善保媳妇讨了个没趣,在窗户外边还说呢:“算了,算了,这也是头一次挨打。我明久禀告太太,还是离开这里吧。这个老命还要它干什么!”探春大声叫自己的丫环:“你们听她说的这话,还等我亲自动嘴吗!”待书她们听了,马上走出去说:“你真离开这里,倒是我们的福气了。只怕你舍不得走。”熙凤笑着说:“好丫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啊。”说的不错,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丫环,主子英雄,丫环也是好汉。探春冷笑着说:“我们做贼的人,嘴里都有几句硬棒的话。这还是笨的呢,这是她们背地里不会调唆主子。”平儿也忙陪着笑劝解,又拉待书进来。周瑞媳妇她们也跟着劝。熙凤一直伺候着探春睡下,才带着人走了。熙凤还是能屈能伸的,能使威风,也能忍辱负重。
她们先到了稻香村。李纨生病在床,刚吃了药睡着,不好惊动,她们就只到丫环们屋搜了一遍,也没找到什么东西,就接着到了惜春那里。惜春年轻,好像还不太懂事,吓得都不知道怎么好了,熙凤少不得赶紧安慰。谁知道,结果竟然在丫环入画的箱子里找出一大包金银小锭子来,约有三四十个,还有一副玉做的腰带带头和一包男人的靴袜等东西。入画脸都黄了。问她从哪里来的,入画跪下哭着说:“这是珍大爷赏给我哥哥的。因为我们老子娘都在南方,现在跟着叔叔过日子。我叔叔、婶子只会喝酒赌钱,我哥哥怕交给他们又给花了,所以得到了赏赐,就悄悄的请老妈妈带进来让我保管着。”惜春胆小,见了这个也害怕了,赶紧说:“我竟然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你要打她,就带她出去打吧,我听不下去的。”熙凤说:“这话如果是真的呢,还是可以饶恕的,只是不该私自传送东西进来。这个可以传递,哪什么不可以传递呢。这倒是传递人的的错了。如果所的是假话,是偷来的,你可就别想活了。”入画还是哭着说:“我不敢撒谎的。奶奶只管问我们奶奶和大爷去,如果说不是赏的,就是把我和我哥哥一同打死,都没有怨言啊。”熙凤说:“这个当然要问了,只是,就算真赏的也有错误。谁准许你私自传送东西的!你先说说是谁做接应的,我就饶了你。下次千万不能这样做了。”惜春着急地说:“嫂子别饶她这次才行啊。这里人多,如果不拿个人处理给大家看看,那些大一些人的听说了,还不知怎么样呢。就算嫂子饶了她,我也不答应。”熙凤就劝:“我看她平日还不错。谁没一个错,只饶这一次。下次如果再犯了,两条罪一起处罚。但不知传递人是谁。”惜春马上说:“没有别人,一定是后门上的张妈。她常和这些丫头们鬼鬼祟祟的,这些丫头们也都愿意照顾她。”熙凤听说,就让人记下名字,把东西交给周瑞媳妇保管,等明天查清楚了再处理。大家告别惜春,又到了迎春屋里。惜春不但不保护自己的丫环,反而主动往外推,这也太没人情味了。
迎春已经睡着了,丫环们也才要睡,大家敲了半天,门才开了。熙凤叮嘱说:“不用惊动小姐了。”她们就直接到了丫环的房间。这里的司棋是王善保的外孙女儿,熙凤倒要看看王家的人是不是私藏东西了,于是留神看她怎么搜。王善保媳妇确实太傻了,她以为自己要看别人的笑话,却不知道,来的人都等着看她的笑话呢。先从别人的箱子搜起,都没什么东西。邓到了司棋箱子,随便翻了几下,王善保媳妇就说:“也没有什么东西。”她刚要盖上箱子,周瑞媳妇伸手拦住了:“先等等,这是什么?”说着,她伸手就拽出一双男子的锦带袜和一双缎子鞋来。还有一个小包袱,打开再看,里面有一个同心图样的如意和一个字帖儿。她全都交给熙凤。
熙凤因为当家主事,常常要看帐目什么的,也大致认识几个字的。她认出那帖子是大红双喜的信纸,上面写着:“上月你来家后,父母已觉察到你我的想法。但是姑姑还没出嫁,还不能完成你我的心愿。如果能在园子里相见,你可托张妈捎个信儿。如果能在园子里见面,我们就有机会好好说说话了。千万,千万。另外,给我的两个香袋,已经收到,特送上一串香珠,略表表我的心意。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这是封情书啊,是封邀请函啊。你可能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可这在过去可是很严重的事情啊。真正的自由恋爱三四十年的事情啊。
熙凤看了,没发火,反而乐了。别人都不识字。王善保媳妇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件风流事儿,见了这鞋袜和红帖子,也觉得不是件好事儿,又见熙凤看着她直笑,就赶紧上来掩饰:“一定是她们乱记的什么帐目,写得不成样子,惹得奶奶发笑了。”熙凤笑着说:“这个帐目可是不好算啊。你是司棋的姥姥,他的表弟也该姓王,怎么又姓潘呢?”问她表弟干什么?王善保媳妇觉得很奇怪,只能勉强说:“司棋的姑妈嫁了潘家,所以她姑表兄弟姓潘。上次逃走了的潘又安就是她表弟。”熙凤笑着点头说:“这就对了。我念给你听听。”她就从头念了一遍,大家都吓了一跳。这王善保媳妇一心只想抓别人的错儿,没想到反拿住了自己的外孙女儿,她又气又臊。周瑞媳妇她们还故意问她:“你老听见了吗?明明白白,再没什么话可说了。你老人家看,这事儿该怎么样呢?”王善保媳妇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熙凤瞅着她嘻嘻地笑笑,又对着周瑞媳妇说:“这倒也好。不用做姥姥的操一点儿心,她悄没声儿地地弄了一个好女婿来,大家倒省心了。”周瑞媳妇当然也跟着嘻嘻地笑。王善保媳妇有气没处发,只好自己回手打着自己的脸,骂自己说:“老不死的臭女人啊,造了什么孽了!说嘴打嘴,现世报让人笑话啊。”大家可看到好戏了,都笑得肚子疼,上来半劝说半讽刺。熙凤看看司棋,见她低头不语,一点儿也没有畏惧、惭愧的意思,倒是觉得很惊奇。这一闹,夜很深了,也就不好再审问了。熙凤怕司棋羞愧了会寻短见,就叫两个老婆子看守她。她带着人,拿了物证回来,先休息了,等着明天再处理。晚上,她的妇科病就又犯了,下身的血滴个不停。
第二天,她感觉身体十分虚弱,起来就发晕,都撑不住了。请太医来,太医说:“少奶奶是心气不足,虚火乘脾,都是因为忧劳过度,以致卧床不起,胃虚土弱,不思饮食。还是先用一些滋补助消化的药吧。”他开了药方,不过是人参、当归、黄芪之类的中药。老婆子拿着药方请示了王夫人,王夫人也很发愁,就没顾上处理司棋他们的事情。
这天,尤氏来看望熙凤,坐了一会儿,又到园子探望了李纨。忽然,惜春派了人来请她,尤氏就去了那里。惜春把昨天晚上的事情细细地说了说,又叫人要来入画的东西让尤氏验证。尤氏说:“这确实是你哥哥赏她哥哥的,只是她不该私自传送,现在官盐倒成了私盐了。”过去,食盐也是由国家经营或者收盐业税的,不准私自贩盐或偷逃盐税,也就是不准贩私盐。不经过主人的同意就传递东西,本来是赏赐的东西,却成了私藏的东西。尤氏又骂入画:“真是个糊涂虫。”惜春严厉地说:“你们管教不严,反而来骂丫头。这些姐妹,唯独我的丫头做了没脸的事情,我怎么好见人啊。昨天我逼着凤姐姐带她走,可她不肯带。我想,入画本来是那边的人,凤姐姐不带她走,也是有道理的。我今天正要送过去,嫂子来的正好,快带她走吧。打她、杀她、麦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一概不管。”入画是从宁国府带过来的,熙凤确实可能不便处罚。听听惜春这番话,你会觉得她赶入画可能不是因为害怕什么,到可能是因为心里冷了。
入画赶紧跪下哭着哀求:“我再不敢了。只求姑娘看从小儿的情分上,让我们好歹在一起吧。”尤氏和奶妈也都劝说:“她不过一时糊涂了,下次再也不敢了。她从小儿伺候你一场,还是留下她吧。”可谁知道,惜春虽然年纪小,却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怪脾气,任人怎么说,她都认为丢了自己的脸,咬定牙关不松口。她还说:“不但不要入画,现在我也大了,连我也不方便到你们那边去了。再说,最近我常听到有人背地里议论很多难听的闲话,我如果再回去,连我也都被胡说着笑话了。”尤氏生气地说:“谁议论什么?又有什么可议论的!姑娘是谁,我们是谁。姑娘既然听到有人议论我们,就该问问他才对啊。”惜春冷笑着说:“你这话问得好。我一个姑娘家,应该躲着是非,我如果去自找是非,哪成个什么人了!还有一句话:我不怕你生气,好歹自有公论,又何必去问别人。古人说得好,善恶生死,父子都不能互相勉励帮助,何况你和我呢。我只知道保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的。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连累我。”看来,惜春对宁国府的那些丑事感到非常的伤心,非常的失望,已经变得非常消极了。
尤氏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对着其他人说:“人们都说这四丫头年轻糊涂,我还不相信呢。你们听她这番话,无原无故,还不知好歹,又没个轻重。虽然是小孩子的话,听了却让人寒心啊。”老婆子们忙说:“姑娘年轻,奶奶当然要受些委屈了。”惜春冷笑着说:“我虽然年轻,但这话却不幼稚。你们不看书不识几个字,所以都是些呆子,倒说我年轻糊涂。”尤氏气哼哼地说:“你是状元、榜眼、探花,古今第一个大才子。我们是糊涂人,不如你明白,对吧?”状元、榜眼、探花,是过去科举考试最高级别殿试的前三名啊。惜春满不在乎地说:“状元、榜眼难道就没有糊涂的吗。他们有的也不明白、不能觉悟啊。”尤氏笑着说:“你倒好。刚才是才子,这会儿又成了大和尚了,又讲起觉悟了。”惜春冷冷地说:“我不觉悟,也就舍不得入画了。”尤氏也生气地说:“可知你是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惜春也承认:“古人也说,‘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让你们连累坏了我!”这句古话的大致意思:不下狠心断绝世间的种种感情纠葛,就不能成为一个自由自在的人。尤氏也是有心病,怕说这些话。刚才听说有人议论,她心里已经着了火了,只是使劲儿忍着。现在听惜春又说这话,她再也忍不住了,就质问惜春说:“怎么就连累你了?你的丫头犯了错,无缘无故地又说我干什么,我都忍了这半天了,你反倒越来越得意了,只管说这些混话。你是千金万金的小姐,我们以后就不亲近,小心连累了小姐的美名。马上就叫人把入画带过去!”说着,她气呼呼地站起来往外走。惜春仍旧冷冷地说:“如果真的不来了,倒也省了口舌是非了,大家就都清净了。”尤氏也不答话,一路往前边去了。
尤氏气坏了,会不会对别人说什么?入画会不会被赶走?
请看下回。
第36章 王夫人抄检园子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