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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指要
文虎虽小道,可以见性灵。非智力俱至者,作焉而不能工。飞摩弄巧,枝附影从。或辞高而理疏,或意静而文动;或玲珑剔透,极渲染烘托之工,或采藻铿锵,具绘影绘声之妙。非博揽兼收,旁通曲达,无以见机杼之妙。故于小学、经学、史乘、舆地、古今人物、以及鸟兽草木之名,皆须旁征博识,以为制辞之资。然须机捩灵敏,隐伏有制,使阅者如赤手捕长蛇,不施控骑生马,急不得择,莫可捉搦。又如远人入太兴城,始视之茫然自失及其几之既得,则勾心斗角,以极其制作之工,而后心领神会,迎刃而解。若平铺直叙,邱壑洞然,则味同嚼蜡矣!故制词须以学识为体,机灵为用。
《六经》为文学之源:《易》多谈天,旨远辞文,以制廋词,每有神枢鬼藏之观,至有兴趣。《书》为记言之史,而训诂茫昧,解人难索。《诗》则摛风裁兴,藻辞谲喻,神韵天然。制词者每乐取之。《礼》章条纤曲,《左氏》之博雅渊浚,皆为藻饰易工之文。然经传文义,率多精奥,非略通训诂,则不能断章取义,鎔裁雅谜。故作廋词者,不可不略解经义也。史乘浩繁,毕生莫竟,然历代古人之姓字,以及近世郡、县之名称,好事者每以为制词之资;则于古今人名、地名,宜多闻多识者也。诸子百家之所著,卷帙浩繁,强半隐晦;然老、庄、管、商之书,人多习见,是所宜涉猎者。其他如唐、宋人之诗词,元人之戏曲,以及《红楼》、《水浒》、《三国演义》、《聊斋》之人名、篇目,皆拟词者所取之无尽,用之不竭者也。宜博览焉。
《四子》书人多习诵,故以《四书》作灯谜者最多。然非习诵娴熟而洞明注释者,则制词难工而易射。要之制词之术,其用在乎通,其机在乎巧。惟通也,故以《诗》隐《易》也可,以《书》隐《礼》也可,以《经传》隐《四书》也可,以诸子百家之文,诗赋歌曲之语,与《五经》、《四子》互相隐射也可,即推而至于鸟兽、草木、方言、俚语、名物、象数、六书、音韵,凡成言者皆成文,成文者皆成理,无不可以融会贯通以致其用,故曰通也。然命意饰词,有假借,有会意,有形声,有转注,有指事,有象形,各其用,尤各臻其神,所谓须无一滞笔,无一闲字。意丰而神全者,含蓄不尽,体约而施博者,櫽括无遗。此则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者也。故曰,其机在乎巧也。
诗有体,词有律,曲有宫,文虎有格。格者,所以济训诂、会意、象形、谐声之穷,而附系一格,以神其用也。文虎之作,不仅限于经史、诗词,自动、植物之名称,以至方言、土音、小说、俳词、诗韵、韵目,皆可以作隐射之资。而有时为会意所不能尽者,则系某格以补其罅,如诗之有叶声,辞之有叶韵,曲之有衬字,皆于原则之外,备比一格,损益变化,以神其用也。约举其例如左:
一、升冠格,谓截去第一字。谜底与谜面之第一字无甚关系,则注升冠格。如用《诗经》“烝在桑野”射剧目一“秋胡戏妻”。以“烝”字与谜底无甚关系,故以“在桑野”三字櫽括大意也。又如用《琵琶记》曲文:“他心中有子,指望功名就”射剧目一“逼试”。即就蔡老当时心理,櫽括逼试本意,“他”字似属赘旒,故可以删去也。又如用古诗:“上依高松枝”射草名一“女萝”。因既有“依”字,题意已足,删去“上”字较为熨帖。故皆以升冠格出之也。略举其例,以见一斑。
一、蜂腰格,谓删去居中一字也。如用“走马荐诸葛”射聊目一“双灯”。走马、诸葛皆灯名,而“荐”字实衍文,于谜底无关系者。又如陆士衡诗句“守一不足矜”射动物一“蘷。”删去“不”字,正以切贴题旨也。又如以士衡诗“四时不必循”射《易经》两句“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与前解同一用意。因引用成语,不能任意改窜,故标一格,以求适用。
一、卷帘格,谓谜底字面须读自下而上,如珠帘之上卷也。如“欧战将终,宜息内争”射《诗经》一句“外御其务”。以卷帘格读之,即“务其御外”四字也。又有用“伦敦三岛,宣布共和”射《诗经》“美如英”者,以英本君主,将效美之共和也。又“孔子删诗,雅颂各得其所”射古人名“乐正求”。亦卷帘格,用《论语》:“然后乐正”意。此其大略也。
一、解铃格,谓成句中有平、仄声假借者,解其符号,还读本音也。如有以“再醮又逢贪色鬼”射《论语》“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夫读作本音,即解铃也。又如以“厕上相语”射《论语》“便便言”者,“便”字解铃,则变其义。凡解铃者,欲以谜面变更谜底之意也,率含有诙谐之意。酒是先生馔,女为君子儒,其权舆也。
一、系铃格,系铃与解铃为对待之名词,一增一减之谓也。如以“局局而笑”射《论语》一句“乐云乐云”。以礼乐之乐,变更其义,作欢乐之乐,当系一铃,以明其义。又如用“天子与三公坐而论焉”射《论语》“朝闻道”。朝当系铃,以申天子、三公之义。凡书中字义之属假借者,皆可以解铃、系铃出之,以表新颖。
一、徐妃格,惟两字或三字之固定名词,其偏旁相同者适用之。如以“不如归去”射鸟名“鸺鹠”。以二字部首皆属“鸟”,祗取“休留”之意也。又有以“总统”射虫名“蟋蟀”者,亦取“悉率”二字之义。此格范围较狭,而于人名、地名、花草、鸟兽、虫豸之类,适用者为多,故举其例,以备一格。
夫综述性灵,敷写器象,镂心鸟迹之中,织辞鱼网之上,文虎之缛采,至为深切。右列数则,祗取其浅显易辨者,聊取老马识途之义,且亦不尽乎此。且六书之作用,以会意、转注为最广,廋辞亦然。故作廋辞者,多属于转注、会意二者,拘拘于格者,其义转狭而不能隽永。兹就所习见者数则,罗列于左,以见近人之用心,突过前人,较之“黄绢幼妇”,“横目勾身”相径庭也。“事父母几谏”射鸟名“子规”。“太史公下蚕室”射《琵琶记》“毕竟文章误我,我误妻房”;语带双敲,令人捧腹。“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射地名、官名一“玉环同知”;奇思云构,字字有神矣。“节孝祠祭品”射“食之者寡”;“国士无双”射“何谓信”;“谏迎佛骨表”射“是愈疏也”;“核”射“果在外,仁在其中矣”;皆细腻工贴,巧不可阶。又有以“元旦”二字射《西厢》两句“一个是文章魁首,一个是士女班头”;立意指辞,如玉尺朱绳,毫厘毕见。以“花斗”射《西厢》两句“金莲蹴损牡丹芽,玉簪抓住荼蘼架”;以“斗”字櫽括“蹴损、“抓住”四字,可谓心细于发。
廋辞有以拆字斗巧者。余曾以“初”字射昆目二“裁衣、单刀”;因忆昔人有以“亥”字射《西厢》“一时半刻”者。又以“掠”字射《西厢》“半推半就”;“禽”字射《西厢》“会少离多”;以“昱”字射《诗经》“下上其音”;以“佯”字射《孟子》“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以“往来无白丁”射《论语》“问管仲”,犹为纤巧;盖谓“门口个个官中人”也。有以“春雨连绵妻独宿”射“一”字者,解之者谓“夫出不归,日藏不见”,截去“春”字之上下体而存居中一画;虽见巧思,然予谓其已入魔道也。有师其意者,以“正月小,“二月小,三月小”射“一”,谓“春少三日”,似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又有以“一年三百四十八日”射“筲”者,亦本此,谓个个小月。廋辞虽小道,过于纤巧,亦伤大雅,不可不辨也。
廋辞有以数字櫽括数十字者。如“抱牌做亲”射《四书》“践其位,行其礼,奏其乐,敬其所尊,爱其所亲,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可谓水银洗地,无微不入。予曾反其例,而以《红楼梦》原语数十字,射《诗经》一句者:“却说琥珀、珍珠走进贾母套间,正夹蜡花,珍珠道:‘谁把脚凳撩在这里,几乎绊我一交。’说着往上一瞧,吓得‘嗳哟’一声,身子往后一仰,可巧栽在琥珀身上。琥珀也看见了,便大喊起来。”射《诗经》“鸳鸯在梁”;虽不敌前人之工巧,亦堪博一粲也。
廋辞会意,不计辞面之短长,要以工腻熨贴,言外见意为旨。昔人有以“亼”字射《四书》“既不能令,又不受命”;似嫌直率,后人即以“亼”字射《孟子》“嬖人有臧倉者沮君,君是以不果来也”;则吐故纳新,神气腾跃,以视前人,不可思议。余尝以“步步生莲”射《西厢》“是金钩双动”;自谓工切,闻杭友以“步步生莲”射《四书》“岂谓一钩金”者,尤觉此中有人,呼之欲出。
聊目、诗韵,皆入廋辞。有以“卢生重入邯郸梦”射聊目二“成仙、续黄粱”者;有以“头品顶戴”射聊目二“珊瑚、珠儿”者;此吴兴集园所制,天衣无缝者也。又以“无若宋人然”射“保住、苗生”;以“螓”射“美人首”;皆从背面傅粉,独具巧思。以诗韵入辞者,或集韵目,或集平韵,或集仄韵。昔人有以“火烧赤壁”集平韵十四字者,谜底为“艨艟通红东风中,曹操烧毛咆哮逃”;读之令人绝倒。又以“哀公问政”射平韵“蒋商王章”;亦工稳。集韵目者如以“美人计”射韵目四“贿送尤物”;以“不论尖团”射“有蟹咸佳”;以“梦五色笔”叠平仄韵四“文艳江豪”;或正面见长,或理枝循干。率皆超于象外,得其环中,见作者之巧思,亦文人之韵事也。谐谑俚语,间入诗词,而文虎亦采之。如以“闺女闲看秘戏图”射《左传》“他日我如此,必尝异味”;师其意者以“妓女看春宫”射《诗经》“我客戾止,亦有此容”。俚语则如以“精”字射“人之初”;以“力”字射“缩头一刀”;以“死人要债”射“活该”(北人俗语);皆令人忍俊不禁,善戏谑兮,不为虐兮,亦茶余酒后之噱资也。若以“公与夫人姜氏如齐”射《孟子》“然则有同欤”;则真谑而虐矣,文章游戏,不失诗人敦厚之旨可也。
《文心雕龙》曰:“凡大体文章,类多支派,整派者依源,理枝者循干。是以附辞会义,务总纲领,驱万涂于同归,贞百虑于一致。”此诚附会之金科玉律也。夫廋辞原于隐谜,隐谜原于附会。骥足虽骏,缠牵忌长,万分一累,或废千里。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作者不文,摭拾碎墨,限于篇幅,语焉不详。庄子曰:“人生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则以右编作开口之资也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