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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周秦诸子之学。差可益於国人而无余毒者。殆莫如子墨子矣。其学勇於救国。赴汤蹈火。死不旋踵。精於制器。善於治守。以寡少之众。保弱小之邦。虽大国莫能破焉。今者四郊多垒。大夫不以为辱。士不以为忧。战既不能。守复无备。土地人民。惟人之宰割是听。非举全国之人。尽读墨经。家有禽子之巧。人习高何之力。不足以言救国。以备城门备梯备高诸篇之义。固吾土宇。此非攻之说不可缓也。百工废其规矩。则器不足。商贾阻於道路。则货不足。农怠其耕芸。山虞辍其林木。则材不足。国人日用饮食衣服之需。仰给邻国。称贷外债。以土地主权为质。富与贵更据私财。深缄滕扃鐍之藏。一食万钱。一裘千镒。而人民啼饥号寒。遍於四竟之内矣。此节用之说不可缓也。人类之立。舍爱莫由也。今者父子夫妇兄弟。各不相爱。社会中皆不慈不友不孝不弟之人耳。父自爱不爱子。故亏子而自利。兄自爱不爱弟。故亏弟而自利。子之事父。弟之承兄。亦若是焉。夫妇之间。以利相求。卒之利无两立之道。爱无独生之情。是以尽社会之人。群起而攘夺刧掠。弊之所积。不爱社会。不爱国家。不爱祖宗。不爱子孙。不爱廉耻。不爱名誉。且不自爱其身。此兼爱之说不可缓也。见不可布於海内。闻不可明於百姓。则天神地只。人鬼物魅。为愚民心中不可离之物。是以浅化社会。人心之结。必以宗教。宗教之成。必由信仰。用以劝善禁恶。趋吉避祸。维系社会道德於不坠者。鬼神之力也。中国今日宗教。世俗所论。大约为儒释道三派。儒之蔽诡取利禄。无守死善道之风。道之蔽依傍他人。缺少独立之性。释之蔽义在出世。诵经坐食。游惰害群。三者惟存仪式。求其利益人群。清宁世法。慨不可得。此天志明鬼之说不可缓也。是皆墨子之学。荦荦最著者。勤俭之说。古今中外所同尊。墨书持之特切。中国今日之恶俗颓风。不益需於此乎。庄子道其学曰不侈於后世。不靡於万物。不晖於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又曰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离於天下。其去王也远矣。墨子称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跂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读庄生之言。可以窥墨学精神矣。兹篇稽其本末。拾其精英。缀为篇章。扬此绝学。志士仁人。起而行之。斯国家无疆之休也。
墨学之起源
墨子以前。即有墨学。惟创於何时。不可考见。读墨子之书。溯源祖祢。实宗夏禹。然诸家追论学派。每多异词。今并举之。益见其学之广大无涯。取精用宏。非一朝一夕。突然创立者也。
有谓其学出古於古人。墨子变本加厉者。
庄子天下篇。不侈於后世。不靡於万物。不晖於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於是者。墨翟禽滑厘闻其风而说之。为之大过。已之大顺。“按说文巳、用也。顺一本作循。循与过义近。用之大循。亦犹为之大过也。”
有谓其学出於官守者。
汉书艺文志、墨家者流。盖出於清庙之守。茅屋采椽。是以贵俭。养三老五更。以是兼爱。选士大射。是以上贤。宗祀严父。是以右鬼。顺四时而行。是以非命。以孝视天下。是以上同。
有谓其学出於史者。
吕氏春秋当染篇。鲁惠公使宰让。请郊庙之礼於天子。桓王使史角往。惠公止之。其后在於鲁。墨子学焉。“按高注其后。史角之后也。”
汪中述学。墨子序。周太史尹佚。实为文王所访。“晋语”克商营洛。祝策迁鼎。有劳於王室。“周书克殷解书洛浩”成王听朝。与周公召公同为四辅。“
贾谊新书保傅篇”数有论谏。“淮南子主术训史记晋世家”身没而言立。东迁以后。鲁季文子“春秋傅成四年”惠伯“文十五年”晋荀偃“襄十四年”叔向“周语”秦子桑“
僖十五年”后子“昭元年”及左邱明。“宣十二年”并见引重。遗书二篇。刘向校书。列诸墨六家之首。
有谓由儒家而为墨家者。
淮南要略训、孔子修成康之道。述周公之训。以教七十子。使服其衣冠。修其篇籍。故儒者之学生焉。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体烦扰而不说。厚葬靡财而贫民。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
史记儒林列传、田子方、假干木、吴起、禽滑厘之属。皆受业於子夏之伦。为王者师。是时独魏文侯好学。凌迟以至於始皇。天下并争於战国。儒术既绌焉。然齐鲁之门。学者独不废也。是禽子亦学於儒。孟子告子章句上、赵岐注。告子者告、姓也。子、男子之通称也。名不害。兼治儒墨之道者。尝学於孟子。而不能纯彻性命之理。是告子亦学於儒。
有谓出於道家者。
葛洪神仙传、墨子卧后。有人来以衣覆足。墨子乃伺之。忽见一人。乃起问之曰。君岂非山岳之灵气乎。将度世之神仙乎。愿且少留。诲以要道。神人曰知子有志好道。故来相候。子欲何求。墨子曰愿得长生。与天地相毕耳。於是神人授以素书朱英丸方道灵教戒、五行变化。凡二十五篇。告墨子曰。子有仙骨。又聪明。得此便成。不复须师。墨子拜受合作。遂得其验。乃撰集其要。以为五行记。
按此杂以神仙丹术之说。似为不经。然墨子固言五行也。抱朴子内篇遐览卷第十九。曰道家有墨子枕中五行记。又曰其变化之术大者。惟有墨子五行记。本有五卷。昔刘君安未仙去时。钞取其要。以为一卷。其法用药用符。乃能令人飞行上下。隐沦无方。含笑即为妇人。蹙面即为老翁。踞地即为小儿。执杖即成林木。种物即生瓜果可食。画地为河。撮壤成山。坐致行厨。兴云起火。无所不作也。此列墨子於道家。其说虽诞。治墨学所未曾有。故附於此。以广异闻。
而墨家自道。则谓出於夏禹。
庄子天下篇、其称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如此。故使学者以裘褐为衣。以跂屩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
本书公孟篇、公孟子曰君子必古言服然后仁。子墨子曰商王纣卿士费仲为天下之暴人。箕子微子为天下之圣人。此同言而或仁不仁也。周公旦为天下之圣人。关叔为天下之暴人。此同服或仁或不仁。然则不在古服与古言矣。且子法周而未法夏也。子之古非古也。
列子杨朱篇、禽子曰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张湛注云禹翟之教。忘己而济物也。
综以上诸说。涂辙虽异。归宿则同。曰古之道术。曰清庙之守。曰史官。曰儒家。曰道家。与法禹之说。尤不相悖。墨子受业儒术。旋背其道。自不能诬以出自孔门。道家者流。出於史官。墨子亲士修身。澹泊冲远。实近道宗。老^063为征藏史。史佚复为墨家。导源既同。谓其学必无相通之处。无是理也。史角掌郊庙之礼。即清庙之守耳。吕氏春秋。尤可与班志相印证。故庄子不加辨析。但曰古之道术而已。伊古元首。既施治政之方。复操教化之柄。文明学术。多肇自帝王。其迹掌诸史官。则史佚史角。断难决其不识夏制。史佚墨者。文王所访。周公制礼。尚未发端。此时自无周礼之可用。是史佚所法。必夏制无疑也。近儒汪容甫。必将史佚与禹。列为二事。谓墨学出於史佚。而不法禹。殆未观其会通耳。
淮南子曰、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贱今。故为道者。必托於神农黄帝而后能入说。庄子亦曰、重言十七。所以巳言也。是为耆艾。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故为道者必托古。知此二说者。乃可语於墨子法夏之故。盖周秦诸子。其学术精审。实远出神农黄帝尧舜禹汤之上。许行为农神。彼均贫富。齐社会。非神农所能梦见矣。道家祖述黄帝。彼老庄杨朱之博大。非轩辕所可企及矣。儒家言称尧舜。而孔子巳贤於尧舜远矣。墨之法禹。又岂禹所逮哉。
墨子法禹之迹。可以得言者。论语孔子称禹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黼黻。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辞过篇所论。即不外此旨。菲饮食。恶衣服。卑宫室。所以节用。致孝鬼神。所以明鬼。尽力沟洫。所以兼爱。惟美黼黻之事。与墨子所言不同。说苑反质篇。禽滑厘问於墨子曰。锦绣絺紵。将安用之。墨子曰恶。是非吾所用务也。古有无文者得之矣。夏禹是也。卑小宫室。损薄饮食。土阶三等。衣裳细布。当此之时。黼黻无所用。而务在於完坚。孔子言禹美黼黻。而墨子乃谓不用黼黻矣。孟子称禹治水。三过其门而不入。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此兼爱之说所出也。淮南子要略训。禹之时天下大水。死陵者葬陵。死泽者葬泽。故薄财节葬。闲服生焉。齐俗训、高诱注。三月之服。是夏后氏之礼。后汉书注引尸子禹之丧法。死於陵者葬於陵。死於泽者葬於泽。桐棺三寸。制丧三月。此节葬之说所出也。此皆墨学之宗夏制者。墨子更有宗教之仪式。渊源於禹者。则传巨子是也。史记言禹之治水。左准绳。右规矩。王肃曰左右言常用也。洪水初平。未分道里。大禹析土斫木。为标识以表道路。车船橇檋之用。导水披山之工。非规矩准绳。不能利其器。故大禹常用规矩。墨子法禹。制器亦工。观其车辖之引重。木鸢之飞。守圉之器。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故墨子亦时执规矩。“列子汤问篇”而门人之贤者。传巨子授之。吕氏春秋上德篇。孟胜为墨者钜子。善荆之阳城君。阳城君令守於国。毁璜以为符。约曰符合听之。荆王薨。群臣攻吴起兵於丧所。阳城君与焉。荆罪之。阳城君走。荆收其国。孟胜曰受人之国。与之有符。今不见符。而力不能禁。不能死。不可。其弟子徐弱谏孟胜曰。死而有益阳城君。死之可矣。无益也。而绝墨者於世。不可。孟胜曰不然。吾於阳城君也。非师则友也。非友则臣也。不死。自今以来。求严师必不於墨者矣。求贤友必不於墨者矣。求良臣必不於墨者矣。死之所以行墨者之义。而继其业者也。我将属钜子於宋之田襄子。田襄子贤者也。何患墨者之绝世也。徐弱曰若夫子之言。弱请先死以除路。还没头前於孟胜。因使二人传钜子於田襄子。孟胜死。其弟子死之者八十三人。二人以致令田襄子。欲反死孟胜於荆。田襄子止之曰。孟胜巳传钜子於我矣。不听。遂反死之。此可以考见墨家传巨子者数事。
(一)钜子必传於贤者。
(二)钜子得传。则其学不绝於世。
(三)钜子死。弟子必皆殉之而死。
(四)钜子死。必传钜子於可以不死之贤者。
(五)贤者受钜子。同门弟子皆听其令。
钜子之传。即传其制器之规矩。犹佛家传衣钵也。“钜子规矩皆当作巨说文规巨也”庄子言其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
墨家之尊重巨子。从可知矣。缅法夏后之准绳。近创宗教之仪式。诚中国空前绝后之学也。
按禹宗五行之教。墨子亦言五行。故道家遂谓有五行之记。亦墨家法禹之一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