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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财虏不足言矣,多蓄珍玩,未免落富贵相。一种嗜好法书名画,至竭盗力以事收蓄,亦是通人一癖,是着清净中贪痴。
贤者重进而轻退,廉者重愧而轻死,义士重信而轻身,其段干木、鲍焦、田光之谓乎?
欧阳公之切于释位归田也,至欲以得罪去,东坡谓在他人或苟以藉口,若公者发于至情,如饥者之不忘食。以是知士非求进之难,而乞身之难也。
嘉靖壬子,余自史官请假回,中途闻先资政丧,持服满三载。又再逾年就家起南司业,甫及期移疾归,自是无意复出。
壬申内召,承乏礼书,距壬子离国门者二十年余矣,乍到入觐。
阙庭,头目眩晕,拜起蹒跚几不成礼。东坡云:“久居山林,乍入朝市,觉举动周章。”信其言不爽。
“士大夫逢时遇合,跬步以至公卿非难,而归田为难。”
此东坡有激之言。至谓历官一任无官谤,释肩而去,如大热远行,虽未到家,得清凉馆舍一解衣漱濯,已足乐矣。此非亲履其境意适于中者不能道。
士大夫处世,声名重者则责望亦重,若虚名一胜,恐不能收实用。如真西山负一世重名,及其入朝,前誉小减。故前辈云:“声名自是一项,事业自是一项。”江南地土薄,士大夫只做得一项。
攫金于市者,见金而不见人;剖身藏珠者,爱珠而忘自爱。
与夫决性命以饕富贵,纵嗜欲以戕生者何异?
临海金一所贲亨,仙居应容庵大猷二人,以道义相友善。
金既谢事家居,应复起用,诣金言别。金曰:“君此出他日回来,要将一照样应容庵还我。”两人竟保晚节。昔王嘉叟与王龟龄别曰:“吾辈会合不可常惟常留面目,异时可复相见。”
龟龄每诵其言。
士大夫出处遇合得失,皆有定数。然得失止于生前,而是非常在身后。盖身名之得失关一时之亨否,而公论之是非系千载之劝惩。故曰:“得失一时,荣辱千载。”
高子业诗云:“众女竞闺中,独退反成怒。”夫争妍取忌有之也,而独退成怒者,岂不以众邪丑正世忌太洁耶?故杨诚斋有云:“声利之场轻就者,固不为世所恕,蔡定夫是也。不轻就者亦不为世所恕,朱元晦是也。”
昭德晁氏,世多贤者,自蔡京专国,晁氏子姓皆安于外官。
唐质肃子嘉问绍圣初至京师谒时相,见一人朱衣象笏,为典客所拒,匍匐从门阃下入,叹曰:“士大夫汨丧廉耻,一至此乎?”拂衣径去。盖家世熏蒸,习熟见闻,故能自立若此。
“棋罢局而人换世,黄粱熟而了生平。”此借以喻世幻浮促,以警夫溺清世累,营营焉不知止者。推是可以迟达生之旨。
贾太傅年二十而为大中大夫,杨太尉五十而应州郡辟,冯唐白首而鉣穿郎署,董贤年未二十而为三公,冯元常平生取钱多官愈进,卢怀慎贵为卿相而终于处贫。修短贫富穷达,其有定命若此。
任安灌夫,世之置论者或眇小其人也。然观其处卫大将军魏其丞相,于死生隆替之间,终始不二。后世称士大夫者,往往规势以分燥湿,顺时而为向背。处一人之身,而恋态不常,如翻覆手者,其视二人何如?
仕局中脂韦迎合,工巧佞以希媚于时者,一似优人登场作剧,忧喜悲笑,曲尽情态,以取人意,然不过一饷间俱成空矣。
玉韫璞而辉,珠处渊而媚,世争宝之。三上而则足,暗投而按剑,忽于自售也。
陆士衡《豪士赋》云:“身危由于势过,而不知去势以求安。祸积起于宠盛,而不知辞宠以招福。”石季伦《金谷涧诗序》云:“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二人者,考其终所及,只自道也。
世之言者曰:“君相不言命。”又曰:“君相造命。”此言君相处时位之得,为凡事几得失,治忽理乱,当责成于己,不可诿命于天,非若制于时位者之可以言命也。若曰:“威福予夺自咨,而吾能陶铸人。”以是为造命而肆然物上,则谬解矣。
失生于得者也,辱生于宠者也。故得为失先,宠为辱先。
惟能以未得为失,则失不足患矣。以遗宠待辱,则辱不能惊矣。
故曰:“得者时也,失者顺也。以得委时,何宠之有?以顺处失,何辱之有?”
元次山作《丐论》,自叙游长安中与丐者为友,或以友丐为太下者。然而世有丐颜色于人,丐名位于人,丐权家以售邪妄,以容媚惑者,此之不羞,而羞与丐者为伍。郭忠恕自放于酒,出则从佣丐饮街肆中,或诋其不伦者,曰:“吾观今公卿大夫中多此辈也。”
富者怨之府,贵者危之机,此为富贵而处之,不以其道者言之也。乃若处荣利而不专,履盛满而知止,持盈守谦,何怨府危机之有?
或谓立朝多异同者,彭止堂曰:“异同无妨,但愿当面异同。”如韩范富诸公上殿相争如虎,此异同也。然体国忘私,同归于是,异处未尝不同,乃若外示苟同,内怀猜异,甚则设谬敬以为容悦,假深情以伏骇机,快意己私,不恤国是,以是为同,非国家之利也。
禄位者,势分也;官守者,职分也。势分为傥来,由乎人者也;职分有专责,由乎己者也。故士大夫之视势分也宜假,其视职分也宜真。乃若大行不加,穷居不损,此则所谓贵于己者,性分是也。孟子云:“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老氏曰:“吾有大患,为吾有身。”老氏之所谓身者,四肢六骸,举体而言之也。孟子之所谓身者,四端万善,即性而言之也。
故曰:“人于万类中如海一沤,发言体也。”曰:“此心不与万物同尽者,言性也。”在释氏则有报身法身之谓。
李翱《复性篇》,主排佛也,而间用其言;王坦之废庄论以反庄也,而多袭其语。此文章家之操戈入室者。
暇日过僧寺入净室,见僧扫地,次曰:“净室何须着扫?”
僧拈起帚柄近前曰:“土上加灰。”余曰:“棒不着便好。”
与二十帚柄去。
昔人以理发、搔背、剔耳、刺喷为四畅,此小安乐法。余所服二丹曰:“咽津纳息,为小还丹;澄心寂照,为夜气丹。”
既无火候,又免抽添,久之着效。
宰相元气也,台谏药石也。调和燮理,辅元气也。绳愆弼违,备药石也。元气之养贵平,药石之用贵明,故人君者托心膂于宰相,而寄耳目于台谏,心膂欲其平,耳目欲其明也。
尧舜之与贤也,禹汤之传子也,论者谓尧舜不私其子。然使启非贤,而太甲不迁善,则禹汤有不得私其子者。故南巢之放,禹不得而有夏矣。牧夏之伐,汤不得而有商矣。以是知尧舜之善爱其子。
禅家曰绝学,玄门曰绝圣,此为已学而绝学,既圣而绝圣。
向建立处扫除,离绝名相能所皆空者言之,非未尝学也,而可言绝学;未至圣也,而可言绝圣。儒者曰:“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使其未尝学也,何所损哉!
释氏之轮回,不特生死轮回,凡念头起灭,即是轮回。如前念灭而引后知,后念生而续前灭,种种取舍,无非是相。故一念之起,生之类也;一念之灭,死之类也。于中解脱,是了日用中小生死。玄关牝户,此言阴阳往来阖辟之机。交合绵续,根柢出入,是谓天地之根。或以口鼻心肾为玄牝者,是涉形相,何以云若存也?故董思靖曰:“神气之要,会曹道冲,以为玄者杳冥而藏神,牝者冲和而藏气。”俞玉吾谓坎离两穴,妙合二土,混融神气,不落名相者,斯近是矣。
寺刹中地狱变相,具刀林沸镬,极阴惨之状,使观者悔恶远罪,然必在当人起念处忏除。而愚惑者谓生前一切罪业,没则可假僧梵忏除,是使为恶者得造业于生前,祈免于身后,藉以为释罪之因,而恃以无恐。昔方蛟峰有云:“或问镬汤地狱中何以无和尚?”曰:“若使阎罗有罪,亦要和尚忏除。”
无云之月,有目者所快睹也。而盗贼所忌,花鸟之玩以娱人也。而感时惜别者因之堕泪惊心,故或见境以生情,或缘情而起境。
文章功业之士,于世愿已足,则往往求服饵以希慕长生。
然于世法中取数已多,恐造物者所靳,惟以啬处泰,廉取而薄享,以迓续其余可也。昔白香山忠州别驾命下,明日而丹灶败,盖世间法与出世间法不两立若此。
处治安之世,而戒以危亡;履盛满之势,而戒以知止;当嗜欲之炽,而戒以节忍,则讳恶其言而不之信。及其乱亡祸败,追思其言,则无及矣。是故早见而戒未然者之谓豫。
人不能以胜天,力不可以制命。故寿天通塞丰约,自其堕地之初大分已定。如瓶罂釜盎各有分量,非人所能置力增损,君子惟慎德修业以听其自至。若曰:“我命在天,措人事于不修。”则又非修身俟之之谓也。故曰:“君子不以在我者为命,而以不在我者为命。”
书画自得法,后至造微入妙,超出笔墨形似之外,意与神遇不可致思,非心手所能形容处。此正化不可为,如禅家向上转身一路,故书称墨禅,而画列神品。
观舞剑而得神,闻江声而悟笔法。此出于积习之久,一触则诣神境,如参禅已至境界,一喝得悟者。譬之人当关而立,一喝则掉臂而过矣。灵云之于桃花,香岩之于击竹,其得悟皆此类。若据以求悟,是守枯筌而索舟剑也。
近来一种讲学者,高谈玄论。究其归宿,茫无据依,大都臆度之路熟,实地之理疏,只于知崇上寻求,而不知从礼卑处体究,徒令人凌躐高远,长浮虚之习。是所谓履平地而说相轮,处井干而谭海若者也。
阳明致良知之说,病世儒为程朱之学者支离语言,故直截指出本体。而传其说者往往详于讲良知,而于致处则略坐入虚谈名理界中。如禅家以无言遣言,正欲扫除前人窠臼,而后来学人复向无言中作窠臼也。
孔子曰:“隐居求志。”孟子曰:“得志泽加于民。”所谓得志者,得行其所求之志也。苟道不行于时,泽不加于民,虽禄万钟位卿相,不可谓得志也。故昔人云:“不论穷达利钝,要知无愧中只是得志,仕而不得行志。”或诿之时不可为者,往往依违众中曰:“无奈时何?”然时亦人所为也。如荆公新法,一时奉行者迎合诡随,酿成已甚,间有不乐居职,欲投劾去者。尧夫曰:“此正今日仁人君子尽心之时。”晁美叔为常平使者,东坡贻书曰:“此职计非所乐,然仕人于此时,假以宽大,少舒吏民于网罗中,亦所益不少。”二公之言若此,彼徒洁一去者,于己分得矣。如时弊之不可救何?
世轫中千岐万径,耳目闻见,遇事之不可人意者置之。或不能忘忧之而非己分所及,则以无可奈何付之而已。此古人所为忧世而未尝不乐天也。昌黎有云:“乐哉何所忧?所忧非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