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衰老退休,端居谢客,属长夏掩关独坐,日与笔砚为伍。
因忆曩初见闻积习,老病废忘,间存一二,偶与意会,捉笔成言,时一展阅,如对客谭噱,以代抵掌,命之曰《清暑笔谈》。
顾语多苴杂,旨涉淆讹,聊资臆说,以备眊忘,观者当不以立言求备,时庚辰夏仲也。
有天地斯有山川,自一气初分而言则曰融结。气之成形则曰流峙,形区性别则曰动静。水阴也,融而流动者其阳乎?山阳也,凝结而静峙者其阴乎?故知阴阳互为体用。
乾坤天地之体,坎离天地之用,体交也而为用,故干得坤之一阴而为坎,坤得干之一阳而为离。坎阴也,阴中有阳;离阳也,阳中有阴。其在人身心为离,而离中有真水;肾为坎,而坎中有真火。故心肾交,水火济,谓之母子胎养。丹经以朱砂锻出水银,朱砂属离,水银为真水,以水银炼成灵砂,水银属坎,灵砂为真火,水火升降,养成内丹。
阴阳之气专则不能生化,如天地交而为泰,山泽通而为咸,水火合而为济,盖交则为用。故或以阴求阳,或以阳求阴,或阳感而阴应,或阴合而从阳。龙阳也,然为阳中之阴,故龙之兴云,阳召阴也。虎阴也,然为阴中之阳,故虎之生风,阴召阳也。
人之生也。分一气以为形,赋一理以为性。自夫岐形体者以为异,而不知性无分别也。譬之境交万烛,而光影难分,海会百川,而水体无二。
其聚也,其散也,变化也。气之客形也,所以主宰之者不变也。是故方其聚也,以为有也,然自无而有,则有者未始不无。方其散也,疑于无也,然因有故无,则无者未始不有。
卯者冒也,阳气冒地而出,建二月卦则自泰而之大壮,外卦坤变为震,月令雷始发声,蛰虫启户,故曰:“卯为天门。”
心去肾八寸四分,天去地八万四千里。人自子至巳则肾生气,自午至亥则心生血。阳生子而地气上升,至巳而亢阴生,午而天气下降,至亥而极,人身肖天地也。
寒暑天地间一大气,万物所同有也。而人于其间起欣厌避就,不知人之一心方与物交欲,恶起而攻之,如焦火凝冰,恼安乐性此之谓内寒暑。
此身为众苦所集,有问大热向何处避者,曰:“向镬汤里避,何以故?”曰:“众苦所不到。”
暑中尝默坐,澄心闭目作水观,久之觉肌发洒洒,几格间似有爽气,须臾触事前境,顿失故知,一切境惟心造,真不妄语。
广野中阳焰,望之如波涛奔马,及海中蜃气为楼台人物之状,此皆天地之气,絪缊荡潏,回薄变幻,何往不有?故知万象者,一聚之气两间之幻有也。
人与万物孰大,物万而人处一焉,则物大。然道生万物,万物之道备于人,备万物者之谓大。大于道则物不足言矣,是故至人能细万物。
东坡云:“凡草木之生,皆于平旦昧爽之际,其在人者,夜气清明,正生机所发,惟物感之,牛羊旦昼之牿亡,则存焉者寡。”朱子曰:“平旦之气,便是旦昼做工夫的样子,当常在此心。”如老氏云:“早复张则必翕,强则必弱,兴则必废,与则必夺,此物理之自然,是谓微明。微明者微密而明着,理昭然可考见也。”盖老氏处恬淡无为,不为物先,方众人纷拿攫攘,在静地中早见以待物之必至者若此,或作权智解者,谓管商之术所自出。
圣人忘己,靡所不已,夫惟无我而后能兼天下以为我。故自私自利从躯壳上起念者,有我也;至大至公,公人物于一身者,无我也。圣人尽己之性,尽人物之性,以赞化育而参天地,是兼天地万物而为我矣。故曰:“成性成身,以其无我而成真我。”
明镜止水,喻心体也。然常明常照常应常止,依体有用,用不乖体。故曰:“体智寂寂,照用如如。”若曰:“触事生心,依无息念,则是随尘动静,非具足体。”
余无字学,兼不好书,间有挟卷轴索余书者,逡巡引避。
然遇佳纸笔入手,辄弄书数字,书后或弃去,独喜购佳纸笔。
或谓善书者不择笔纸,余曰:“此谓无可无不可者耳,下此惟务其可者。”
士贵博洽,然必闻见广考据精,不然则乖误庞杂,为后人抨击之地。如欧阳公好集古,而黄长睿以为考校非其所长,然长睿自任考校精密矣。而楼玫瑰犹摘其中可疑者,谓尚多舛讹。
捶纷笺杂色者仅华美,然粉疏则涩笔,滑则不能燥墨,藏久则粉渝而墨脱,不便收摺,摺久衡裂,近稍用紧白纯净者。
夫物古质而今媚,近来俗好多媚,惟所用缣素稍还古质。故余诗云:“余情寄缣素,反朴还其淳。”
余不善书,自委无字性,然亦岂可尽责之性?此近于不修人事而委命者。晚年知慕八法,然衰老指腕多强,复懒放不能抑首,临池每屈意摹仿,拙态故在,乃知秉烛不逮昼游。欧阳公云:“晚知书画真有益,却悔岁月来无多。”
制笔者,择毫精粗,与胶束紧慢皆中度,则锋全而笔健。
近来作者卤莽,笔既滥劣,惟巧于安名以蕲售。一种毫过圆熟者,不能运墨,用之则锋散而墨涨,以供学人,作义易败而售速。予性拙书,用笔不求备,然驽马无良御,益窘踬矣。
国初吴兴笔工陆文宝酝藉喜交名士,杨铁老为着颖命,托以泰中书令制官,复自注中书令秦无此官,前辈临文,审于用事若此。
墨以陈为贵,余所蓄二墨,形制古雅,当是佳品。独余不善书,未经磨试,然余惟不善书也,故墨能久存。昔东坡谓吕行甫好藏墨而不能书,则时磨墨汁小啜之。余无啜墨之量,惟手摩香泽,足一赏也。
士大夫胸中无三斗墨,何以运管城?然恐蕴酿宿陈,出之无光泽耳。如书画家不善使墨,谓之墨痴。
砚材惟坚润者良,坚则致密,润则莹细,而墨磨不滞,易于发墨。故曰:“坚润为德,发墨为材。”或者指石理芒涩,墨易磨者为发墨,此材不胜德耳,用之损笔。
蔡忠惠题沙随程氏歙砚曰:“玉质纯苍理致精,锋铓都尽墨无声,此正谓石理坚润,锋铓尽而墨无声矣。安能损笔?”
而坡仙乃谓砚发墨者必损笔,此不知何谓?
端砚以下岩石紫色者为上,其贵重不在眼,或谓眼为石之病,然石理坚润而具活眼者固自佳。若必以有眼为端,则有饰伪眼于凡石者。西施捧心而颦,病处成妍,东家姬无其貌而效颦焉者也。
凡香品皆产自南方,南离位,离主火,火为土母,火盛则土得养,故沉水栴檀薰陆之类,多产自岭南海表,土气所钟也。
《内经》云香气凑脾,火阳也,故气芬烈。
龙涎于香品中最贵重,出大食国西海,海中云气罩覆,其下则龙蟠洋中大石卧而吐涎,飘浮水面,为太阳所烁,凝结而坚。若浮石而轻,用以和众香焚之,能聚烟,烟缕不散,盖龙能兴云,亦蜃气楼台之例也。
犀角以粟纹粗细辨贵贱,贵者为通天犀,色理莹彻,一种半黑白者为班犀,或谓通天者乃其病。相传犀饮浊水,不欲照见其角,每蜕角则掊土埋之,恶其病己也。然则物之有美者,又孰知其非病也耶?
琴材以轻松脆滑谓之四善,取桐木多年者,木性都尽,液理枯劲,则声易发而清越。凡木皆本实而枝干虚,惟桐木枝干坚实,用以制琴,或谓琴木取枯朽不胜指者,此不可不晓。
钟子期死,伯牙绝弦不鼓,伤世无知音也。然使其音而犹之人,则以谐众耳可也。奚子期也,如其为至音欤?则知者宜寡。故曰:“知我者希则我贵。”即世不我知,安知后世无子期者?而绝弦寝音以自伤,是何其恃人者重,自任者轻,而果于待世之薄也。
余不蓄琴,客有为余解嘲者曰:“昔陶靖节蓄无弦琴,今君并琴不蓄,视靖节又进一解矣。”余曰:“虽然,此近于贫汉自傅王夷甫,口不言阿堵物耳。”
陶元亮蓄无弦琴曰:“既得琴中趣,何劳弦上声?”虽然得精而遗其粗,无事于音,则音与形可两忘也,然尚有琴者在。
欧阳公论琴帖,自叙事陵令时得一琴,常琴也。及作舍人学士再得琴,后一琴雷琴也。官愈昌,琴愈佳。然在夷陵得佳山水,耳目清旷,意甚适,自为舍人学士,日奔走尘纷聒声利,无复清思,乃知在人不在器。苟意所自适,无弦可也。
遗喧入静者以瓢,因风动弃飘以绝听,不知耳尘虽净,心尘未尽。盖六用为尘,若从耳根返源,则何所往而非静?故曰:“风幡非动,由心返故。”
右军兰亭,在僧辨才处,唐太宗令萧翼以百计得之,从葬昭陵。夫太宗以天下与其子,而兰亭则未之与,其靳惜若此。
后人论兰亭者往往从摹刻中校量,故曰:“兰亭如聚讼。”昔尝为之说曰:“后世而有王右军,则兰亭之后出者必胜。后世如无王右军,则兰亭当求初本。不见初本,正是不必论兰亭也。”
都下庖制食物,凡鹅鸭鸡豕,类用料物炮炙,气味辛浓,已失本然之味。夫五味主淡,淡则味真。昔人偶断殽羞食淡饭者曰:“今日方知真味,向来几为舌本所瞒。”
东坡于资善堂食河鲀味美,曰:“直得一死。”而梅圣俞以为甚美恶亦称。凡世间尤物之可以溺性迷心,至伐命沈生者,就其初孰不以为至美耶?
东坡偕子由齐安道中,就市食胡饼粝甚,东坡连尽数饼,顾子由曰:“尚须口耶?”客有以仕宦连蹇罢归不自释者,余慰之曰:“凡仕官所历,如饮食精粗美恶,忽然过口,至于果腹,同归一饱,何暇追计?”客谓此东坡齐安道中未发之意。
东坡在海南食蚝而美,贻书叔党曰:“无令中朝士大夫知,恐争谋南徙,以分此味。使士大夫而乐南徙,则忌公者不令公此行矣。”或谓东坡此言,以贤君子望人。
蓼虫之食苦也,蛣蜣之转丸也,而天下之甘与芳臭可废矣。
故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不知非美之为美也。”何也?以美恶无常是也。
隆庆己已,余被召北入,滞疾淮上,疏再上乞休,未得报。
移舟泊瓜步闸下,会天气乍暄,运艘大集,河流淤浊,每旦舟子桌江涛中汲中冷泉。一日舟触罂破,索他器承余沥以候沦茗,闻金山僧饮食盥漱皆取给于此。此何异秦割十五城易赵璧,而荆山之人用以陁鹊。
晨起取井水新汲者,傅净器中熟数沸,徐啜徐漱,以意下之,谓之真一饮子。盖天一生水,人夜气生于子,平旦谷气未受,胃藏冲虚,服之能蠲宿滞,淡渗以滋化源。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