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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杨时论诗,强调儒家温柔敦厚的传统诗教,谓“为文要有温柔敦厚之气,对人主语言及章疏文字,温柔敦厚尤不可无”。认为诗只有不涉“暴慢邪僻之气”,使闻者“无怒”,方为“有补”。他反对以诗批评朝政,议论是非,对于“言必中当世之过”的苏轼,谓其“只是讥诮朝廷,殊无温柔敦厚之气,哉得而罪之”。与江西诸人对苏诗的责难是一致的,黄庭坚谓苏诗“短处在好骂”,陈师道谓苏诗“多怨判”,皆为杨时之说所自出。他还信从道家一贯的崇德轻文主张。
在诗的表现方法上,杨时要求诗“收敛”,反对冗长。在诗歌的风格上,主张“冲淡深粹”“出于自然”,反对着力雕琢,认为“学诗不在语言文字,当想其气味”。他所说的“气”或“气味”,是指涵咏在诗歌语言形象中的情态,它是作者主观道德修养在诗中之显现。“重在体会”,而“不在推寻文义”,强调“今观是诗之言,则必是先观是诗之情”,反对“以文害辞”,“分析字之偏旁以取义理”。他的所谓“气”、“气味”、“义理”,皆未离开道学家的心性道德之说。
内容
为文要有温柔敦厚之气,对人主语言及章疏文字温柔敦厚尤不可无,如子瞻诗多于讥玩,殊无恻怛爱君之意;荆公在朝论事多不循理,惟是争气而已,何以事君?君子之所养要令暴慢哀僻之气不设于身体。(《龟山集》卷一○《语录》)
陶渊明诗所不可及者,冲淡深粹出于自然,若曾用力学,然后知渊明诗非着力之所能成。(同上)
《狼跋》之诗曰:“公孙硕肤,赤舃几几。”周公之遇谤,何其安闲而不迫也?学诗不在语言文字,当想其气味,则诗之意得矣。(同上)
作诗不知《风》、《雅》之意,不可以作诗。尚谲谏,唯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乃为有补;若谏而涉于毁谤,闻者怒之,何补之有?观苏东坡诗,只是讥诮朝廷,殊无温柔敦厚之气,以此人故得而罪之。若是伯淳诗,则闻之者自然感动矣,因举伯淳《和温公诸人禊饮诗》云:“未须愁日暮,天际乍轻阴。”又《泛舟诗》云:“只恐风花一片飞。”何其温厚也。(同上)
《考盘》之诗言:“永矢弗过。”说者曰“誓不过君之朝”,非也。矢,陈也。亦曰永言其不得过耳。昔者有以是问常夷甫之子立,立对曰:“古之人盖有视其君如寇仇者,此尤害理。何则?孟子所谓“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寇仇”,以为君言之也。为君言则施报之道,此固有之。若君子之自处,岂处其薄乎?孟子曰:“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君子之心盖如此。《考盘》之诗,虽其时君使贤者退而穷处为可罪,夫苟一日有悔过迁善之心,复以用我,我必复立其朝,何终不过之有!大抵今之说诗者多以文害辞。非徒以文害辞也,又有甚者,分析字之偏旁以取义理,如此岂复有诗?孟子引“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曰:“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其释诗也,于其本文加四字而已,而语自分明矣。今之说诗者殊不知此。(同上)
问《墙有茨》之诗,若以为劝诫,似不必存。曰:着此者,欲如此恶不可为耳。所以不可为,以行无隐而不彰,虽幽暗深僻之中,人亦可以知其详也。人之为恶,多以人莫之知而密为之,然终不能掩密。为之者,其初心也,至于不能掩盖,已无如之何耳,岂其所欲哉?此君子所以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也。(同上卷一《京师所闻<丙戌四月至六月>》)
“九月,丁卯,子同生。”曰:子同者,正名,其为桓公之子也。《猗嗟》之诗序曰:“人以为齐侯之子。”其诗曰“展我甥兮”,则明庄公非齐侯之子矣。以经考之,庄公之生,桓公之六年也,至十八年始书“夫人姜氏遂如齐”,而《左传》载申繻之谏与桓公适齐之事,则前此文姜盖未尝如齐也。未尝如齐,而人以庄公为齐侯之子,《春秋》安得而不辨乎?此《春秋》所以另嫌明微也。(同上)
闵二年,书“郑弃其师”。观《清人》之诗序可见矣。文公恶高克,使之将兵御狄,久而不召,遂使众散而归。岂非弃其师乎,盖恶其人而使之,将兵之外之兵何罪?故止罪郑。齐桓公攘戎狄而封卫,未尝请命于天子而专封之也,故《春秋》书“楚丘”而不言其封卫,盖无取也。然则《木瓜》美桓公,孔子何以取之?曰:《木瓜》之诗,卫人之诗也。卫为狄所灭,桓公救而封之,其恩岂可忘也,欲厚报之,不亦宜乎。在卫人之义,不得不以为美其取之也,以卫人之义而已。若《春秋》褒贬,示天下之公,故无取。(同上)
问:文姜与齐侯淫,诗人以不能防,闲其母刺庄公,庄公固当深罪乎?曰:固可罪也。观《载驱》之诗,言“鲁道有荡”,则鲁之君臣荡,然无以禁止也。夫君夫人之出入,其威仪物数甚备,其曰“齐子发夕”,又何其易乎礼。妇人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既曰从子,子乃不能防,闲之恣其淫乱,于谁责而可乎?许穆夫人思归,唁其兄,而义不得其赋。《载驰》之诗曰“大夫君子。无我有尤”,是虽欲归,不可得也。曰《凯风》何以美孝子?曰不能安其室,是求嫁也,嫁犹以正,非如姜氏之淫于齐也。又此诗之所取,特美其负罪引慝而已。若叔于田之诗序,所谓“不胜其母,以害其弟,其刺之盖与《猗嗟》之刺庄公同义”。
问:或谓“荆公晚年诗,多有讥诮神庙处,若下注脚,尽做得谤讪宗庙,他日亦拈得出?”曰:“君子作事,只是循一个道理,不成荆公之徒,笺注人诗文,陷入以谤讪宗庙之罪,吾辈也便学他?”昔王文正公在中书,寇莱公在密院,中书偶倒用了印,莱公欲勾吏人行遣;他日密院亦倒用了印,中书吏人呈覆,亦欲行遣。文正问吏人:“汝等且道密院当初行遣倒印者是否?”曰:“不是。”文正曰:“既曰不是,不可学他不是。”更不问。如今日所罪谤讪宗庙、毁谤朝政者,自是不是。先王之时,惟恐不闻其过,故许人规谏,至于舜求言乃立谤木,是真欲人之谤己也。《书》曰:“小人怨汝詈汝,则皇自敬德。”盖圣人之于天下,常惧夫在己者有所未至,故虽小人怨詈,亦使人主自反。《诗三百篇》经圣人删过,皆可以为后王法。今其所言讥诮时君者几半,不知当时遭谤讪之罪者几人。夫禁止谤讪,自出于后世无道之君,不是美事,何足为法?若祖宗功德,自有天下后世公议在,岂容己有所抑扬。名之曰幽厉,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夫为人子孙,岂不欲圣贤其祖考,但公议以恶名归之,则虽欲改之不能得也。其曰名之曰幽厉,当时谁实名之兹,岂独其子孙之不孝乎?如此在人主前开谏,乃是正理。今之君子但见人言继述,亦言继述;见人罪谤讪,亦欲求人谤讪之迹。罪之如此,只是相把持,正理安在?如元佑臣僚章疏论事,今乃以为谤讪,此理尤非。使君子得志,须当理会令分明。今反谓他们亦尝谤讪,不唯效尤,兼是使元佑贤人君子愈出脱不得,济甚事!(同上卷一二《余杭所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