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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一点月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起来庭户悄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不道流年暗中换。”世传此诗为花蕊夫人作,东坡尝用此诗作《洞仙歌》曲。或谓东坡托花蕊以自解耳,不可不知也。
王荆公作集句,得“江州司马青衫湿”之句,欲以全句作对,久而未得。一日问蔡天启:“‘江州司马青衫湿’,可对甚句?”天启应声曰:“何不对‘梨园弟子白发新’。”公大喜。
梁太祖受禅,姚垍为翰林学士。上问及裴延裕行止曰:“颇知其人,文思甚捷。”垍曰:“向在翰林号为下水船。”太祖应声曰:“卿便是上水船。”议者以垍为急滩头上水船。鲁直诗曰:“花气薰人欲破禅,心情其实过中年。春来诗思何所似,八节滩头上水船。”山谷点化前人语,而其妙如此,诗中三昧手也。
东南之有腊梅,盖自近时始。余为儿童时,犹未之见。元佑间,鲁直诸公方有诗,前此未尝有赋此诗者。政和间,李端叔在姑溪,元夕见之僧舍中,尝作两绝,其后篇云:“程氏园当尺五天,千金争赏凭朱栏。莫因今日家家有,便作寻常两等看。”观端叔此诗,可以知前日之未尝有也。
近世士大夫家所藏杜少陵逸诗,本多不同。余所传古律二十八首,其间一诗,陈叔易记云,得于管城人家册子叶中。一诗,洪炎父记云,得之江中石刻。又五诗,谢仁伯记云,得于盛文肃家故书中,犹是吴越钱氏所录。要之皆得于流传,安得无好事者乱真?然而如《巴西闻收京》云:“倾都看黄屋,正殿引朱衣。”又云:“克复诚如此,安危在数公。”又《舟过洞庭》一篇云:“蛟室围青草,龙堆拥白砂。护江蟠古木,迎棹舞神鸦。”又一篇云:“说道春来好,狂风太放颠。吹花随水去,翻却钓鱼船。”此决非他人可到,其为此老所作无疑。
西湖诸寺,所存无几,惟南山灵石,犹是旧屋。寺僧言:“顷时有数道人来丐食,拒而不与,乃题诗屋山而去,至今犹存。”字画颇类李北海,是唐人书也。其诗云:“南坞数回泉石,西峰几叠烟云。登携孰以为侣,颜寓李甲萧耘。”后好事者译之,前一句乃吕字,第二句洞字,第三句宾字,是洞宾与三人者来耳。李甲近世人,东坡以比郭恕先,善画而有文。余不知其为何人,当是神仙也。
东平王兴周为余言:“东平人有居竹间自号竹溪翁者,一夕,有鬼题诗竹间云:‘墓前古木号秋风,墓尾幽人万虑空。惟有诗魂销不得,夜深来访竹溪翁。’”世传鬼诗甚多,常疑其伪为,此诗传于兴周乡里,必不妄矣。鬼之能诗,是果然也。
凡诗人作语,要令事在语中而人不知。余读太史公《天官书》:“天一、枪、棓、矛、盾动摇,角大,兵起。”杜少陵诗云:“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盖暗用迁语,而语中乃有用兵之意。诗至于此,可以为工也。
白乐天《长恨歌》云:“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人皆喜其工,而不知其气韵之近俗也。东坡作送人小词云:“故将别语调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虽用乐天语,而别有一种风味,非点铁成黄金手,不能为此也。
自古诗人文士,大抵皆祖述前人作语。梅圣俞诗云:“南陇鸟过北陇叫,高田水入低田流。”欧阳文忠公诵之不去口。鲁直诗有“野水自添田水满,晴鸠却唤雨鸠来”之句,恐其用此格律,而其语意高妙如此,可谓善学前人者矣。
林和靖赋《梅花诗》,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语,脍炙天下殆二百年。东坡晚年在惠州,作《梅花诗》云:“纷纷初疑月挂树,耿耿独与参横昏。”此语一出,和靖之气遂索然矣。张文潜云:“调鼎当年终有实,论花天下更无香。”此虽未及东坡高妙,然犹可使和靖作衙官。政和间,余见胡份司业和曾公衮《梅诗》云:“绝艳更无花得似,暗香惟有月明知。”亦自奇绝,使醉翁见之,未必专赏和靖也。
世所传退之遗文,其中载《嘲鼾睡》二诗,语极怪谲。退之平日未尝用佛家语作诗,今云“有如阿鼻尸,长唤忍众罪”,其非退之作决矣。又如“铁佛闻皱眉,石人战摇腿”之句,大似鄙陋,退之何尝作是语,小儿辈乱真,如此者甚众,乌可不辨。
有数贵人遇休沐,携歌舞燕僧舍者。酒酣,诵前人诗:“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僧闻而笑之。贵人问师何笑,僧曰:“尊官得半日闲,老僧却忙了三日。”谓一日供帐,一日燕集,一日扫除也。
罗叔共言:顷岁钱塘有葛道人者,无他技能,以业屦为生,得金即沽酒自饮,往来湖山间数岁矣,人无知之者。一日,为寺僧修屦,口中微有声,状若哦诗者。僧怪而问之,葛生笑曰:“今日偶得句耳。”问之,乃云:“百啭已休莺哺子,三眠初罢柳飞花。”自是始知其为诗人。世之露才扬己,急于人知者,闻斯人之风,亦可稍愧矣。
诗人造语用字,有着意道处,往往颇露风骨。如滕元发《月波楼诗》“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直与水相连”是也。只一“直”字,便是着力道处,不惟语稍峥嵘,兼亦近俗。何不云“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自与水相连”为微有蕴藉,然非知之者不足以语此。
有明上人者,作诗甚艰,求捷法于东坡,作两颂以与之。其一云:“字字觅奇险,节节累枝叶。咬嚼三十年,转更无交涉。”其二云:“衡口出常言,法度法前轨。人言非妙处,妙处在于是。”乃知作诗到平淡处,要似非力所能。东坡尝有书与其侄云:“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余以不但为文,作诗者尤当取法于此。
刘元素名博文,与余为同郡。其为人静退有守,好作诗而语不妄发。内子朱,贤而善事其夫,每举案齐眉,则相敬如宾。一日,元素与客饮,分韵得柳眉,其诗云:“青眼相看君可知,精神浑在艳阳时。只因嫁得东君后,两泪相看是别离。”诗成,坐客皆不悦。后数日而其妻亡,盖诗谶也。
郭功父晚年,不废作诗。一日,梦中作《游采石》二诗,明日书以示人,曰:“余决非久于世者。”人问其故,功父曰:“余近诗有‘欲寻铁索排桥处,只有杨花惨客愁’之句,岂特非余平日所能到,虽前人亦未尝有也。忽得之不详。”不踰月,果死。李端叔闻而笑曰:“不知杜少陵如何活得许多时?”
诗中用双叠字易得句。如“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此李嘉佑诗也。王摩诘乃云“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摩诘四字下得最为稳切。若杜少陵“风吹客衣日杲杲,树搅离思花冥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则又妙不可言矣。
杨次翁守丹阳,米元章过郡,留数日而去。元章好易他人书画,次翁作羹以饭之,曰:“今日为君作河豚。”其实他鱼。元章疑而不食,次翁笑曰:“公可无疑,此赝本耳。”其行,送之以诗,有“淮海声名二十秋”之句。林子中见之,谓次翁曰:“公言无乃过与?”次翁笑曰:“二十年来,何处不知有米颠子邪?”余游濡须,识次翁之孙侃,为余道此。
杜牧之尝为宣城幕,游泾溪水西寺,留二小诗,其一云:“李白题诗水西寺,古木回嵓楼阁风。半醒半醉游三日,红白花开山雨中。”此诗今载集中。其二云:“三日去还住,一生焉再游。含情碧溪水,重上粲公楼。”此诗今榜壁间而集中不载,乃知前人好句零落多矣。
晁以道家,有宋子京手书杜少陵诗一卷,如“握节汉臣归”乃是“秃节”,“新炊间黄粱”乃是“闻黄粱”。以道跋云:前辈见书自多,不如晚生少年但以印本为正也。不知宋氏家藏为何本,使得尽见之,想其所补亦多矣。
韩退之《城南联句》云:“庖霜鲙玄鲫,淅玉炊香粳。”语固奇甚。鲁直云:“庖霜刀落鲙,执玉酒明船。”虽依退之,而骎骎直与少陵分路而扬鏣矣。若明眼人见之,自当作两等看,不可与退之同调也。
钱塘关子东为余言,熙宁中有长老重喜,会稽人,少以捕鱼为生,然日诵观世音菩萨不少休。旧不识字,一日辄能书,又能作偈颂,尝作颂云:“地炉无火一囊空,雪似杨花落岁穷。乞得苎麻缝破衲,不知身在寂寥中。”此岂捕鱼者之所能哉。解悟如此,盖得观音智慧力也。
余读东坡《和梵天僧守诠》小诗,所谓“但闻烟外钟,不见烟中寺。幽人行未已,草露湿芒屦。唯应山头月,夜交照来去。”未尝不喜其清绝过人远甚。晚游钱塘,始得诠诗云:“落日寒蝉鸣,独归林下寺。松扉竟未掩,片月随行屦。时闻犬吠声,更入青萝去。”乃知其幽深清远,自有林下一种风流。东坡老人虽欲回三峡倒流之澜,与溪壑争流,终不近也。
杜牧之《华清宫三十韵》,无一字不可人意。其叙开元一事,意直而词隐,晔然有《骚》《雅》之风。至“一千年际会,三万里农桑”之语,置在此诗中,如使伶优与嵇、阮辈并席而谈,岂不败人意哉。
钱塘强幼安为余言,顷岁调官都下,始识博士唐庚,因论坡诗之妙,子美以来,一人而已。其叙事简当,而不害其为工。如《岭外诗》,叙虎饮水潭上,有蛟尾而食之,以十字说尽云:“潜鳞有饥蛟,掉尾取渴虎。”虎着渴字便见饮水意,且属对亲切,他人不能到也。
韩退之《荐士诗》云:“孟轲分邪正,眸子看了眊。杳然粹而清,可以镇浮躁。”盖谓孟东野也。余尝读孟东野《下第诗》云:“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剑伤。”及登第,则自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一第之得失,喜忧至于如此,宜其虽得之而不能享也。退之谓“可以镇浮躁”,恐未免于过情。
东坡喜食烧猪,佛印住金山时,每烧猪以待其来。一日为人窃食,东坡戏作小诗云:“远公沽酒饮陶潜,佛印烧猪待子瞻。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
东坡性喜嗜猪,在黄冈时,尝戏作《食猪肉诗》云:“黄州好猪肉,价贱等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他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盌,饱得自家君莫管。”此是东坡以文滑稽耳。后读《云仙散录》,载黄升日食鹿肉二斤,自晨煮至日影下西门,则曰“火候足”。乃知此老虽煮肉亦有故事,他可知矣。
福唐黄文若言:“南徐刁氏子字鳞游,十岁赋《竹马诗》云:‘小儿骑竹作骅骝,犹是东西意未休。我已童心无一在,十年浑付水东流。’后十岁果卒。客有志其墓者,以比李长吉。”盖文章早成,古人有之,然亦天所忌也。
道士林灵素,以方术显于时。有附之而得美官者,颇自矜有骄色。或作《戏灵素画像诗》云:“当日先生在市廛,世人那识是真仙?只因学得飞升后,鸡犬相随也上天。”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①,卧看牵牛织女星。”此一诗,杜牧之、王建集中皆有之,不知其谁所作也。以余观之,当是建诗耳。盖二子之诗,其流婉大略相似,而牧多险侧,建多工丽,此诗盖清而平者也。